孙正聿:培养“上得去”的学术型人才

——关于哲学拔尖人才培养的思考

2022-11-1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引言 两类人才与两类学术人才

 

  在整个高等教育中,尤其是在高等学校的文科教育中,特别是在作为高等学校文科教育的哲学教育中,一直存在一个很大的困惑,就是我们究竟要培养什么样的人才?

  上个世纪90年代有两种倾向,一种倾向主张哲学系应当越办越像哲学系,也就是培养专业化的哲学人才,另一种倾向则正好相反,认为哲学系应当越办越不像哲学系,也就是培养能够从事各种工作的复合型人才。之所以会出现这样不同的看法,最重要的原因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之中,我们哲学系培养出来的学生将来能够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对于哲学系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困惑。哲学这个专业,究竟是培养“上得去”的学术研究型人才,还是培养“下得来”的应用操作型人才,这是困扰着哲学教育怎样培养人的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我们现在有了“拔尖班”,就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把这种人才培养模式定义为“拔尖班”,也就意味着我们预设了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培养出来的学生,总体上说将来要从事哲学专业的科研与教学。这样我们在培养目标上,从而在培养方式上,就有了一个比较集中的思路。

  高等学校的文科,包括哲学在内,从总体上看是要培养两类人才——“上得去”的学术研究型人才和“下得来”的应用操作型人才。但是高等学校文科教育在实际上却存在着一个严峻而普遍的问题,就是既没有明确地培养“上得去”的学术研究型人才,同样也没有明确地培养“下得来”的应用操作型人才,而是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既上不去又下不来”的知识储存型“人才”,这就无法满足国家对“上得去”和“下得来”的两类人才的需求。

  我们今天办“拔尖班”,就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我们这个班不同于一般的班,它集中地培养“上得去”的学术研究型人才。这个培养目标,以及由此形成的培养方式和培养内容,决定了“拔尖班”最基本的定位。

  所谓学术研究型人才,在我们哲学专业的培养中,大体上可以划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以文本为主的学问家,也可以更宽泛地说是“史家”,史家主要就是研究古往今来的经典著作;另一种是以理论为主的思想家。一个“拔尖班”究竟是以培养学问家为主要目标,还是以培养思想家为主要目标,可以考虑三个方面的因素:第一是所在哲学学科的学术传统;第二是所在哲学学科的师资队伍;第三是受到学术传统、特别是师资队伍影响从而形成的学生的学术取向。

  现在国内被遴选开办哲学“拔尖班”的高校,各家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就我们所在的吉林大学哲学系而言,从刘丹岩先生到高清海先生、邹化政先生,一直到我们这一代,从学术传统上、从现有的师资状况上来说,可能比较倾向于以理论为主去培养思想家、思想者。“拔尖班”的培养目标应该聚焦于“上得去”的学术研究型人才,而对于各个不同的哲学系来说,或者侧重于培养文本研究的学问家,或者侧重于培养理论构建的思想家。当然,这两者是不可能偏废的。

  如果我们想培养“上得去”的学术研究型人才,那么有三个方面的问题是非常重要的:第一,对于“拔尖班”学生应该提出哪些基本要求?第二,应该让他们形成什么样的学术品质?第三,为了能够帮助学生形成这样的学术品质,应该怎样改革我们的教学方式?

 

基本要求

 

  对于文科生,特别是文史哲的学生,尤其是对于哲学专业的“拔尖班”学生,应当有三点最基本的要求:第一要善于读书,第二要肯于笨想,第三要勤于写作。

  第一个基本要求是善于读书,而不仅仅是乐于读书。怎样才能叫善于读书?第一点是“读出人家的好处”,这一点可能是最难于做到的。如果你能够读出人家的好处,那么就意味着你有所收获了。我常说文科生要有三个积累,首先就是文献积累,得道于心,能够真正学习到一些东西。可是很多人读书能够记住一点名言警句,但它真正的好处在哪,倒不一定知道。第二点是“发现人家的问题”。你认为他有问题,但他为什么出现这个问题呢?他遇到了什么样的理论困难呢?这是你最应该思考的,否则这个书就白读了。第三点,在读出好处、发现问题的前提下,“悟出自家的思想”。这就需要第二个积累,即思想积累,能够发明于心。

  第二个基本要求是肯于笨想。高清海先生总结他自己的学习和研究经验作了一个最直白的概括——“笨想”。哲学是“爱智慧”,就是追问,这种追问的过程就是笨想。但是笨想要有一个前提,就是真正读书了、思考了,得道于心了、发明于心了,你才能有笨想的可能。真正的笨想需要做到三点:第一点是不投机取巧,如果只注重论文的数量,这样你的研究很可能就会缺乏深度。第二点是不人云亦云,不是跟着别人跑,而是自己作出独立的思考。第三点是不固步自封。我经常能收到所谓“哲学爱好者”寄来的论文和著作,他们自认为已经从根本上解决了我们搞几十年也想不明白的问题,觉得自己解决了最大的问题,自称“宇宙之论”“天地哲学”。学哲学,聪明、自负不是坏事,最怕的是偏执,在小有心得的时候可能会出大问题。搞哲学要“平常心而异常思”,但很多人都颠倒过来了——“异常心而平常思”。有的人提出很多“新概念”“新范畴”,但实质上就是教科书的内容,因为他获得哲学知识的来源也就只是教科书。所以对“拔尖班”学生提出的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肯于笨想。一个不肯于笨想的哲学学生是不可能学好哲学的。

  第三个基本要求是勤于写作。从事学术研究,要读、要想、要说,最重要的是要“写”。我们做学问就是要“有理讲理”,但这个“讲理”一旦要写出来,就与前面说的读、想、说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写作所要求的是黑格尔所说的把“全体的自由性”诉诸“环节的必然性”。我自己常说,我讲课的时候,孔、孟、老、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胡塞尔、海德格尔,都可以侃侃而谈,但我几乎从未写过关于他们的论著。因为“写”出来是需要下切实功夫的,是要把“全体的自由性”实现于“环节的必然性”的,是要实现“基本理念概念化”的,是要以概念的自我深化构成逻辑化的概念系统。只有通过不断地切实的写作,才能把自己不成熟的想法当作自我批评的对象,从而才能有对自我的超越。

  对于写作来说,又有三个方面特别重要。一是方向、论域、选题,二是靶子、灵魂、血肉,三是厚重、深刻、优雅。“拔尖班”的学生在自己的学习过程中,首先应该逐步去寻求自己的研究方向、研究论域和研究选题。而在具体写作中,我一直强调三个要素,但是仔细看一下,包括一些博士学位论文,包括一些老师所写的论文,总是缺少这三个要素——第一,“靶子”,你针对什么?没有一个明确的针对性,那不叫论文,论文总是你不同意什么,你才要说,如果人家说的你全都同意,你就没有必要再说了。第二,“灵魂”,你到底想要说什么?针对你所研究的问题,你自己得提出一些独到的想法。第三,“血肉”,你从哪些方面、哪些角度去说?你得提供充分的论证去支撑你的灵魂性的思想。我常说,如果博士生能在五分钟内说明白他的论文的“靶子”“灵魂”和“血肉”,那他就具备参加答辩的水平,如果一个小时还没有说清楚,那就根本不能答辩。因为你自己没想明白。

  在此基础之上,我们的写作还要做到厚重、深刻、优雅,这也是我对孙利天老师论著的评价。做哲学的人应该有一种所谓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唯美主义——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有的科学家说,真的一定是美的,美的才是真的。如果你写的东西“口感”不好,念起来不流畅,那就是你还没想明白,你要是想明白了,写出来的文字念起来都有音乐的节奏感。

  由此要对学生提出学术品质方面的五个要求。

 

学术品质

 

  第一,一定要有坚实的理论基础。按照我现在的说法,坚实的理论基础主要是能够把握住概念、范畴、命题、原理的三个内涵——思想内涵、时代内涵、文明内涵。要能够真正揭示出你学习的基本理论所蕴含着的三个最基本的问题。我在马列部工作了十年,孙利天老师在马列部工作了二十年。这十年、二十年我们最大的收获是,对于教科书所提供给我们的全部的基本范畴都做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追问。什么是哲学?什么是矛盾?什么是实践?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价值?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正义?最基本的东西我们真是笨想,无数次去追问。这是最坚实的理论基础。我们现在的博士生,总是选一个人物,特别是选“西马”一个人物来做,不是说不可以。但是你要理解这个“西马”人物思想中包含着的最基本的概念、范畴、命题,所蕴含着的最深层的解释原则,和它所构筑的概念框架,才能把这个人物研究深入。没有这样的基础理论,你就把握不住你的研究对象。

  第二,一定要有优秀的理论思维。我三次给吉林大学“理论思维讲习班”授课,我真实地感受到理论思维是最重要的东西。恩格斯说,“一个民族要想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爱因斯坦说,“高等教育的价值,不在于学习很多事实,而在于训练大脑会思考”。按照恩格斯的理解,哲学就是“建立在通晓思维的历史和成就基础上的理论思维”。哲学归根到底就是一种理论思维,不过它是建立在通晓思维的历史和成就的基础上的。怎样培养学生有一种优秀的理论思维,是最核心的问题,特别是要提升我们理论思维的洞察力、概括力、想象力、思辨力、思想力。

  第三,一定要经常处于一种为己的学术焦虑之中。所谓学术焦虑,就是总觉得很多问题自己不明白,想不懂、想不通、想不透。这种学术焦虑不是外在的,不是跟着别人焦虑而焦虑。现在很多人都是看别人做什么,自己就跟着做。真正的学术焦虑是为己的,是自己真实的学术焦虑。比如我读黑格尔就会困惑,如此伟大的哲学家,怎么就是唯心主义者呢?这不就是自己的学术焦虑嘛。“拔尖班”的学生应该逐渐培养这样一种为己的学术焦虑,而不是跟着跑、跟着说的一般化的“学术思考”。

  第四,一定要有顽强的批判精神。哲学就是追问,追问就是批判。做哲学要进行康德意义上的清理地基。只有首先顽强地清理地基,最后才能形成一些自己独到的问题意识。用我自己的说法来说,独到的问题意识就是“思想的前提批判”——对所有的问题不是一般地追问它的思想内容,而是指向构成思想的前提。

  第五,一定要有独到的问题意识。哲学是思想中所把握到的时代。任何重大的哲学问题都源于时代性的重大现实问题,任何时代性的重大现实问题都深层地蕴含重大的哲学问题。要从时代性的现实问题中捕捉、发现和提出重大的哲学问题,不仅需要深厚的理论资源和独到的理论想象,而且需要我所说的第三个积累——生活积累,活化于心。只有用生活积累去活化文献积累和思想积累,才能有真实的问题意识,才能提出真正的哲学问题。

 

教学方式

 

  我们要培养“拔尖班”学生的学术品质,使他们能够达到我们的基本要求,就必须改变我们的教学方式。应当说,“拔尖班”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改变原有教学方式的契机、途径和机制。我觉得其中有几点是特别重要的:

  第一点,学术经验讲座。我曾给2021、2022级两个“拔尖班”学生做讲座,我感到这两次讲座对于学生是有启发性的,能够引导学生思考许多关于学术研究的问题。评价学生的学术论文,判断它是不是真正的学术论文,最重要的就是看它有没有反映出学生的学术意识。所以我们要多请校内、校外,乃至国外的有经验的学者,给我们“拔尖班”的学生做讲座,传授进行学术研究的经验,强化学生的学术意识。

  第二点,学术经典导读。“拔尖班”学生的学习内容归根到底就是一个——学术经典。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中国哲学史、西方哲学史、现代西方哲学,不是一般性地学“史”。哲学是历史性的思想,哲学史是思想性的历史。哲学史就是由经典著作构成的、古往今来的思想性的历史。“拔尖班”的培养应有其独特性,不应一般性地去讲“史”,而是要引导学生阅读经典,设计出一些真正的经典导读课。一位老师能够讲好一部经典著作的导读,那就很不容易也很有意义了。老实说,我只能讲一本经典著作——列宁的《哲学笔记》。《哲学笔记》我讲了十年,我真实地觉得,通过这十年去讲《哲学笔记》,我真正体会到了它何以成为一部经典,体会到我们究竟应当从其中学习到什么东西。

  第三点,学术文本批评。这是“拔尖班”培养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学术文本批评的对象主要包括三种:第一是最具影响力的学界普遍关切的学术论文,揭示这些论文的思想内涵、时代内涵和文明内涵,发现其隐含的问题。第二是授课老师自己写作的论著,要拿来跟学生在一起展开批评。你怎么写,你为什么这么写,你在写作过程当中遇到了什么困难,你觉得怎样还能更好一些。这些都可以跟学生一起讨论,这可能是最为亲切的。第三是引导学生多看一些期刊杂志,《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研究》《新华文摘》的哲学文章,总还是必须要看的,把当前学界的前沿文献作为文本批评的对象。我在《学术批评与学术繁荣》中曾提出,当前学界最缺少的就是真实的学术批评。现在的学术批评不是学术批评,而是“棒杀”——它全错了。全错了还有什么批评的必要呢?学术批评的出发点是“同情地了解”与“带有敬意的批判”。学者之间应该人格上相互尊重、学问上相互欣赏。没有学问上对他的欣赏,也就没有批评他的必要。批评的灵魂是发现对象所遇到的理论困难,去思考他为什么就与你有不同的想法,这是最根本的。批评应该是对论据和论证的批评,而不是对论点的批评。学术批评最重要的是看对方的论据和论证是否足以支撑其论点。“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这才是真正的学术批评。

  第四点,学术论文指导。我们要在学生的理论兴趣、研究基础和现实需要这三者的聚焦点上去帮助学生选择他的论文选题,其中最根本的是学生的研究基础。没有相应的研究基础,“跟风”似的去选择“时髦”选题,是不可能写出有价值的学术论文、学位论文的。

  第五点,学术研讨互动。我们与学生的互动是一个“论理”的过程,互相讨论到底怎样去理解问题。这一点对“拔尖班”学生来说,既非常必要,又容易实现,因为这个班人数相对较少,学生又有强烈的理论兴趣,便于开展研讨互动。如果你为他做了学术引导、经典导读、文本批评、论文指导,结果他还是不能跟你讨论,那就意味着你的教育已经失败了。

  “拔尖班”的设置,给我们的哲学教育创造了一个机遇,使我们能够集中地去培养“上得去”的学术研究型人才。我们可以对他们提出特殊的要求,我们可以帮助他们形成特殊的学术品质,而且能够通过我们特定的教学方式、教学内容来实现我们的培养目标。

 

  (本文系作者在“哲学专业建设与学科拔尖人才培养经验交流会”上的发言录音整理稿)

关键词:哲学;学术型人才;吉林大学;拔尖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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