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认识孤独症的社会交往障碍

2025-06-2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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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独症即通常所说的自闭症。2025年4月15日,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发病率和死亡率周报发布报告显示,根据2022年的统计数据分析,每31名8周岁儿童中就有1名被确认患有孤独症谱系障碍(3.2%)。这一数据较2020年1/36的比例再次攀升,又一次引发社会的关注和讨论。我国2020年公开研究中的数据显示,6—12岁儿童中的孤独症流行率估计为0.7%,但也有研究者认为,我国实际的孤独症流行率可能与美国相当。流行率研究差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与诊断标准、样本选取、家长认知等因素都密切相关。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较之其他神经发育性疾病,孤独症的社会关注度是最高的,但对孤独症的认识误区也可能是最深的。
  关于孤独症的两个认识误区
  孤独症的全称为孤独症谱系障碍。根据美国2013年发布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孤独症被定义为一种神经发育障碍,其核心症状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社会交往障碍,二是狭窄兴趣和重复刻板行为。
  人们对孤独症的认识误区主要集中在社会交往障碍这一点上,有以下两种不正确的理解。一种认为,既然语言是社会交往最重要的工具,那么“社会交往障碍”这个特征指的就应该是语言能力低下的情况,甚至认为孤独症的表现就是不说话。生活中经常听到有些人说“我最近得了孤独症,不想说话,不想出门”“我肯定是患了孤独症,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浑身不自在,连呼吸都困难,更别说和人家聊天了”,这些说法都不符合孤独症的定义。每个人都可能因为工作、学习压力或某些变故引发情绪低落,从而产生回避社交的情况,这种情绪障碍如果累积到一定程度,可能演变成抑郁症等精神疾病,但绝不可能患上孤独症。孤独症是神经发育疾病,这类疾病的核心特征是大脑发育异常,症状通常在儿童早期或学龄前显现,影响智力、社交、运动等方面。抑郁症属于精神障碍,其本质是神经递质失衡和心理社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所以,一个人不说话顶多是有“自闭表现”,但绝不会是突然患了孤独症,一个过去社交正常的人不会因为遭遇了偶然因素就患上孤独症。
  另一种看法来自和《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四版(DSM-4)的比较,DSM-4将语言障碍单独列为一个诊断领域,而DSM-5似乎取消了语言作为诊断标准的地位,认为语言没有那么重要了。这种误解的根源在于未能深入了解语言和社交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关系。社交或称沟通,指的是信号、信息、想法和情感的发送和接收过程,接收社交信号的媒介通常包括人类的各种感官,如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味觉等,社交是多感官融合的结果。社交分为语言成分和语言外成分,像身姿、体态、手势、表情等都属于语言外成分,这些成分虽然也能传递信息,但它们在信息传递的广度和深度方面都不可能与语言相提并论,语言作为最重要的社交工具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所以社会交往障碍不可能排除语言问题。语言障碍仍然是孤独症群体面临的重要问题,只是DSM-5更注重功能严重程度的分级,将语言障碍整合进“社会交往障碍”中了。这个调整意在说明孤独症群体的语言问题本质上是社交互动缺陷的延伸,而非孤立存在的障碍。
  语言能力和社会交往障碍的关系
  孤独症是谱系障碍,谱系意味着这一人群内部存在极大的个体性差异,核心症状和智力水平的表现从轻微到重度呈连续分布。从语言能力来说,约50%的孤独症儿童从未发展出功能性语言,一些重度孤独症个体终生都发展不出口语,但谱系的另一端可以是语言天才。大多数孤独症个体(约占75%)伴随智力发育障碍,而那些非智力障碍者被称为“高功能孤独症”者。伴随智力低下的孤独症人士会表现出语言障碍,这是容易理解的;高功能孤独症群体也被认为有语言障碍,似乎就不那么好理解了。一般的高功能孤独症个体语言发展可能落后,但认知发展正常,而且长大之后通常语言表达流利。公众熟知的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也属于高功能孤独症群体,他们甚至语言发展也没有落后。丹尼尔·塔米特(Daniel Tammet)即为其中一例,他具有非凡的语言学习速度,曾在一周内通过自学掌握冰岛语,并通过电视节目现场测试验证了其流利程度,他精通的语言不少于10种,甚至自创了一门包括1000多个词语的“曼提语”。我们不禁会问,这样一位语言天才怎么会有语言障碍呢?
  语言障碍包含多个层面和维度,根据美国言语—语言—听力协会的定义,语言障碍指对语言符号系统的理解或产出能力受损,具体包括语言形式、语言内容和语言使用三个方面。语言形式涉及语音规则、词汇构成和句法规则,像无法正确产出语音或句子结构就属于语言形式层面的障碍;语言内容涉及词义和句义,像难以构建同义、反义或上下义关系就是语言内容受损;语言使用指的是语言的实际运用,这部分的障碍非常广泛,一切在语境中不能适切产出或理解语言的例子都属于这个层面的困难。更值得注意的是,语言形式和语言内容的完好不能保证语言使用没有问题,而这正是语言天才也可能有语言障碍的根源。以丹尼尔·塔米特为例,根据公开资料,他被誉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并入选“在世的一百位天才”第15名,但他长期无法理解非字面表达。例如,当听到英语中的日常用语“take a seat”(请坐)时,他最初将这句话理解为“拿一把椅子带走”,而非邀请对方坐下;一些熟语类表达也是他理解的难点,他长期将“杀鸡儆猴”理解为字面意义的暴力行为,而非一种警告。塔米特的例子说明,语言天才和语言障碍可以并存。对于塔米特代表的高功能孤独症群体来说,他们拥有完备的语言结构系统,但这仍然不能保证他们能进行正常的社会交往。高功能孤独症群体深刻地体现了什么是独立于语言能力之外的“社会交往障碍”,这种障碍顽固地存在于意图理解上,而且其对意图理解的挑战不仅表现在对语言符号的解读上,也同样存在于对身姿、体态、眼神等非语言成分的理解上。塔米特坦承自己难以通过眼神、表情判断他人情绪,他需要刻意练习“何时该笑”;青少年时期他常误解同学的嘲讽,例如,同学模仿他拍手、拉嘴唇的动作,他误以为这是友好的互动方式,直到意识到对方在取笑自己。
  孤独症的另一个核心特征“狭窄兴趣和重复刻板行为”也会体现在语言行为上,进而影响社会交往。孤独症人士较为广泛地存在“回声语言”现象,他们会机械重复他人语句,而不是回应他人的话语内容,这种重复有时候是即时的,就是立刻重复对方所说的话;有时候是延时的,也就是不会当场重复,但可能会在几小时、几天之后重复,比如有些孩子会大段背诵之前看过的电视里的广告词。他们也可能反复问同一个问题,比如“什么时候可以打电话”,即使已经得到了确定答复,还是不会停止;会用固定模板回答所有问题,比如无论听到什么问题,都回答“弟弟在写字”。以上表现都明显不同于正常人群,容易识别为异常,但高功能人士语言上的狭窄兴趣和重复刻板行为可能会更隐蔽,上面提到的极端字面化理解可以视为一种刻板行为,其他常见的表现还有,他们通常会对一些冷门或技术性话题表现出超常专注,比如外太空事件、地铁线路、历史事件的时间顺序等,交谈中可能滔滔不绝,不允许会话伙伴转移话题,即使人家已经感到厌倦。这种执着行为不会顾及他人感受,带有强烈的自我中心色彩,也是特别能体现孤独症属性的社会交往障碍。
  当前孤独症的社会关注度很高,孤独症儿童的早干预理念也被普遍接受,虽然行业水平有待提高,但在大城市康复资源并不稀缺,所以那些功能较低的人群接受训练的比例很高;反倒是高功能儿童,其语言表达流利,智力水平正常甚至超常,或者还有某些天赋特质,在崇尚学业成就的文化背景下,家长容易忽视其社交障碍。但“高功能”绝不等于“无需干预”,理想地说,孤独症人士需要全生命周期的支持体系,高功能群体也不例外,当然他们需要的支持内容当前不容易获得,这也是未来要发展的一大方向。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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