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五千多年文明史的长河中,陶器是最早出现、最为常见的人造器物。在泥与火的艺术中,陶器一路承载着人类的生活记忆,不仅是古人日常生活的见证,更是通过现代科学技术探索中国早期国家形成的重要物质载体。在中原大地的二里头遗址,我们不仅能看到宫殿大道、青铜铸范,更能从一件件不起眼的陶片中,读出关于技术、权力与文化互动的深层信息。数以万计的陶器残片在科技考古手段的介入下,逐渐呈现出中华文明曙光时刻的复杂景象。
工艺与组织
陶器因其制作方式的可视性与功能属性,成为观察早期国家制度运行机制的重要切入点。二里头遗址的陶器制作体现出高度的技术多样性与逐步强化的制度化趋势。原料上,普通陶器普遍采用中原地区常见的黏土,白陶、印纹硬陶及原始瓷采用了能够承受更高烧成温度的瓷石;工艺上,二里头陶器广泛采用泥条盘筑、模制与拍打(滚压)、快轮拉坯等方法,因器类和用途而有差异;烧成温度上,普通陶器在800℃—900℃,白陶为900℃—1000℃,原始瓷可达到1100℃。二里头遗址出土陶器在原料来源、制作工艺等方面存在的显著差异,揭示出陶器生产背后复杂的社会组织结构。
陶礼器与日用陶器在胎土组成、烧成温度及器表处理上存在系统差异,说明二者可能分别由不同工匠体系甚至不同社会群体制作。已有研究基于电感耦合等离子体原子发射光谱、X射线荧光光谱等技术对二里头出土陶器进行成分分析,指出陶礼器与日用陶器在微量元素组成上有明显分异,出土单位之间成分聚类清晰,反映出陶器生产可能依托于各自具有固定原料与配方的作坊系统。制作工艺方面,日用陶器工艺多样,可能由多个家庭单位分别制作,反映出“分散化”特征。陶礼器如爵、盉等器类则具有较统一的工艺标准与规格,推测其由特定的专业匠人团队或作坊集团“集中”承担生产,甚至处于贵族或王权的控制之下。这种“分散与集中”并存的格局,可能反映了早期国家礼制与日常生活需求之间的手工业分工机制。同时,研究人员也注意到,在二里头三期以后,日用陶器生产从选料到工艺都显示出趋于统一的倾向,提示日用陶器生产体系可能在晚期发生了变化,由分散逐渐转为集中。
值得注意的是,二里头遗址最新考古成果进一步揭示了二里头中心区的多网格结构,多条道路与墙垣划分出规整方形区块,反映出城内功能分区清晰、等级秩序分明,这种布局是早期王朝制度的重要体现。在遗址中心区发现了具有区划特征的制陶作坊遗迹,为研究夏商周时期都城手工业空间布局和组织模式提供了关键的实物证据。结合二里头铜器产业链的研究成果,如铜、铅、锡料分别来源于不同产地却在都城集中加工,说明当时的手工业已具备较高水平的资源调配能力和组织分工逻辑。陶器生产作为手工业重要组成部分,其材料、器类、工艺的系统分化,应当被理解为这种“高度组织化”背景下的物质表现形式。
可以说,二里头陶器的生产体系并非单一模式,而是在材料选用、技术手段与生产组织层面形成了用途导向的差异化策略。其中陶礼器体系的标准化、集中化特征,可能反映出王权或贵族对物质生产的制度性调控。
身份与权力
二里头文化的陶器不仅体现出技术路径与功能用途之间的对应关系,其原料的选择与器物的类型组合,更深刻体现了社会身份与权力等级。
考古资料显示二里头遗址宫城区出土陶器在原料精度、制作水准和标准化上普遍高于贵族区与一般居住区,且宫城内部出土陶器以宴飨类礼器为主,说明二里头遗址陶器器类分布与社会等级之间具有明确关联性。
通过对墓葬出土陶器的系统分析,研究人员观察到二里头文化晚期器类组合在性别、等级与区域使用中的显著差异,提示陶器作为制度化物资的功能正在显现。墓葬材料显示,二里头三期至四期的男性墓葬普遍随葬爵、盉或鼎等礼仪性器物,而女性墓中则更常见豆、盆、罐等日用器物。这类组合差异不仅体现出社会角色的功能区隔,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性别与等级两重身份结构。
此外,成分检测结果表明,二里头遗址出土印纹硬陶与原始瓷原料组成存在两个类型,可能存在多个来源,白陶产地也存在包括如煤山遗址等周边遗址在内的多个来源,反映了来自周边不同地区的资源向二里头社会上层汇集的现象,显示出二里头遗址的都城地位及对地方的辐射。礼制器物的技术标准和形制统一,说明制度化的工艺规范已由都城输出。再结合最新考古成果,二里头都城功能分区与作坊分布的空间格局日渐清晰,可以合理推断部分礼器类陶器的制作与流通,可能已嵌入早期权力结构之中,服务于贵族祭祀、王室宴飨等政治仪式的需求。
因此,陶器在二里头文化中不仅是物质文化的表现形式,更可能是一种社会秩序与制度控制的媒介。器型、原料与组合不仅服务于实用需求,也在葬俗、礼仪与空间组织中承担着身份与权力的符号功能,共同构成了早期王朝制度下的物质编码体系,为我们理解中华早期文明的政治社会结构提供了关键证据。
扩散与互动
二里头文化在发展过程中,并未封闭于中原核心区,王朝影响范围空前广泛,中原的引领地位逐步形成。尤其进入三期与四期,陶器的制度化与标准化趋势逐渐显现,这不仅推动了物质文化的深度整合,也使陶器本身成为核心礼制向北方与周边地区扩散与区域互动的重要物质载体。
统计分析显示,晋西南、豫北地区在二里头第三至第四期,陶器谱系组合均呈现向以二里头遗址为代表的中原趋同的趋势。第三期时豫北地区如孟庄、府城等遗址中二里头类型占比显著上升,但至第四期又出现多系并存、二里头类型占比降低,体现出二里头核心区向北的地域间复杂交流;晋西南地区则由多谱系向以二里头类型为主的单谱系演进,并伴随形制的标准化倾向,反映了以二里头遗址为核心的早期国家向周边的扩张与标准化趋同进程。
在北方地区,夏家店下层文化亦发现大量二里头文化因素的陶器,尤其是二里头文化的礼器鬶、爵、盉等。这些陶器形制、纹饰与二里头文化同源,是二里头—夏家店文化互动网络中物质文化交流的直观体现,也提示夏家店下层文化受到了中原文化的影响。此外,在黄河上游的甘青地区、长江流域的四川和浙江地区都曾出土过二里头文化典型礼器,表明来自中原的礼器作为权力的象征物被广泛接受。
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时期陶器风格的扩散并非简单复制,而是带有明显的地方适应与重组痕迹。如在山西、豫北等区域,中原风格陶器核心元素被重新组合于本地传统陶器之中,形成了跨区域的“共生样式”,表明文化传播是一个多系互动、技术再造与地方化融合的双向过程。因此,二里头文化晚期的陶器传播不应简单被理解为器类扩散,更应视为制度机制(礼制体系)、工艺体系(标准化生产)甚至政治格局(区域互动网络)共同推动的结果。其在功能与器类上的分化与整合,为中原早期国家制度的向外传播提供了物质基础,也为后续商文化在更大范围的区域统合奠定了雏形。
在四千年前的中原大地上,陶器是社会秩序与权力结构最可视、最具体的表现之一,二里头陶器的发现与研究,为理解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形成机制提供了物质依据。陶器制度的整合趋势在二里头时期已初现端倪,从器类组合到功能划分,从高等级陶器的分布区域到生产流程的制度控制,二里头文化中所体现的“陶礼”系统,在二里岗文化中得到了延续与发展。这种制度传承的物质基础表明,陶器不仅见证了中华文明的曙光,也深度参与了国家制度的连续演化。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科技考古与文化遗产保护重点实验室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