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布拉姆斯曾提出文学批评的四要素，包括作品、作家、世界和读者。其中，世界是“由人物和行动、思想和情感、物质和事件或者超越感觉的本质所构成，常常用‘自然’这个通用词来表示”。选用“自然”一词，是因为强调文学的“世界”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重合，使得文学作品的构成部分——人物，在塑造过程中也需考虑现实中人与环境的关系问题。而这一情形在网络文学中发生了改变，网络文学的媒介化语境，使得“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不证自明的重合正在消失……新的文学‘世界’再也无法假‘自然’之名自我隐匿，它作为一种‘人工环境’显现自身”。网络文学的人物设定开始脱离现实的一些规约。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圆形人物”与“扁平人物”的概念。扁平人物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出来，“其最纯粹的形式是基于某种单一的观念或品质塑造而成的；当其中包含的要素超过一种时,我们得到的就是一条趋向圆形的弧线了”。早期的网络文学研究者认为，从某种程度来看，网络小说人物是按照某种意念和特性被创造出来的，存在平面化特点，是扁平人物。但随着对网络文学人物设定的深入探讨，我们认识到，网络文学人物不能简单地以圆形人物或扁平人物来概括，而是呈现出一些新特质。总体来看，网络文学中异次元人物大放异彩，多元拼贴成为人物塑造的惯常手法，人物以角色差序的原则遵循各自的行动逻辑。

　　一、异次元人物成为新型人设

　　“次元”来自日语词汇“次元”（じげん），在英文中可以被替换为“维度”（dimension）。在科学常识中，爱因斯坦将我们生存的时空称为四维时空，即三个空间轴和一个时间轴。弦理论则启发我们，宇宙中实际上有更多的维度，这一理论常被用于科幻电影中，如《异次元杀阵》（Cube)、《异次元骇客》（The Thirteen Floor)等。“异次元”就是指有别于人类生存的日常空间的其他维度。在网络文学中，异次元成为“金手指”的另一种形式，常用来塑造那些拥有超能力的生命体，如《斗破苍穹》中的“异火”、《斗罗大陆》中的“魂兽”等，都是来自异次元的超能力物。如今的网络小说更是凭借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创造出绚烂多彩的异次元人物形象。异次元成为人物塑造的一种新型手法。

　　异次元人物，即来自与人类时空并存的另外时空的角色，往往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角色具有超越人类常规认知的特点和能力，为读者带来新奇的阅读体验。在zhttty开创的“无限流”科幻小说《无限恐怖》中，主人公郑吒通过电脑屏幕的一段信息进入了恐怖片的轮回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丧尸、恶魔、远古生物等相继出现，人类想要存活，只能通过开启基因锁来获得强大的力量。这些角色往往具有独特的外观与形象，如在远瞳的《异常生物见闻录》等作品中，异次元人物以精灵、神兽、外星人等独特形态出现，并与“二次元”文化形成巧妙的融合；狼人中的“哈士奇精”刘莉莉、古老的吸血鬼薇薇安、人鱼种族豆豆等，都拥有着自己独特的“萌属性”。

　　同时，网络文学中的异次元书写也不断地进行自我更新，将读者的爽感阅读不断推向更高的层面。异次元的设定本身不断地创新，如爱潜水的乌贼的《诡秘之主》，正是因为将虽存在已久却未成熟的“克苏鲁”世界设定首度代入大众视野而获得成功。克苏鲁神话以其“宇宙恐怖”和“不可名状之物”为特点，而在《诡秘之主》中，这些元素被转化为一种“异域风情”，以适应中国读者的审美习惯。周明瑞穿越到北大陆鲁恩王国阿霍瓦郡廷根市，成为名叫克莱恩的刚从霍伊大学历史系毕业的学生。他父亲牺牲于南大陆的殖民冲突中，母亲在他进入霍伊大学的那一年去世，克莱恩与哥哥班森、妹妹梅丽莎共同居住在公寓的两居室内。小说以克莱恩发起成立的塔罗会为中心，以用赫密斯文书写的笔记本中的那句话“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我”为线索。克莱恩和“值夜者”同事们与邪神进行着生死难料的战斗，小说中正神或者同事都可能导致克莱恩疯狂甚至死亡的规则，体现了克苏鲁神话中“不可知论”的影响。同时，在内核上，《诡秘之主》并未舍弃网络文学爽感叙事传统，而是建构了一个复杂的超自然力量体系，即序列魔药体系。这个体系将爽感叙事与异次元设定相融合，人物通过配置相应的魔药晋升到下一个序列，从而为读者提供了通过“升级”来体验角色在克苏鲁世界成长的过程。狐尾的笔的《道诡异仙》则将中国的道学传统与克苏鲁世界相结合，在一念之间切换真实与虚拟世界。李火旺打破网络穿越小说的套路，不再穿越到某一空间或时间就此奋斗，而是在现实的精神病患者与异世界的道士之间反复横跳，并能自由地把一个世界的物品带到另一个世界。李火旺利用现代科学与传统神秘文化在两个世界中不断成长，因中式“克苏鲁”的创新性而广受好评，成为异次元人物的最新典范。

　　网络文学在设定异次元人物时，往往通过力量层次的纵向设置和横向社会体系的发展，模糊了现实社会中的群体性与社会性因素，突出个体的进化过程和分级过程，“这种写作方式成就了小说背景的多元展开，铺陈出异世界无限的想象空间、多元宇宙和世界升级模式的写作流程”。但近年来，“群像写作”的热潮，也使得异次元小说逐渐注重社会结构中的群体性与社会性，创造出更多风格各异、独具魅力的人物形象。须尾俱全的《伪像报告》将“巢穴”设定为有别于日常人类生活空间的异次元，这里有怪异的“居民”和拥有超凡能力的“伪像”。作者在处理这一故事时，并未写成个人的成长“升级”历程，而是分别从四个人的视角展开叙述，包括两大“家派”的主要人物柴司和府太蓝、单打独斗的“猎人”金雪梨和年迈的老太太麦明河，每几章便更换一个人物视角，在不同视角的侧写之中带给读者多层次、多角度的丰富认知。这种写法需要作者更高的写作技巧，使作品呈现出异次元叙事的又一高度。

　　当下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距离渐渐消失。在某种程度上，当下文化变革也推动着网络小说的异次元畅想，将聚焦的角色由“人”转向“非人”，从而引发关于后人类身体的反思。网络文学极其随意却又和谐地拼贴着东方与西方、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使科学的机械与神秘的魔法可以并存、西方的精灵与东方的神怪也能共生。从文化角度看，异次元人物的设定与年轻一代的文化环境有着密切联系，丧尸、神怪或外星人等形象在全球化趋势下早已融入电影、动漫、游戏等多种流行文化与媒介环境之中，使得读者能轻松愉快地接受作者异次元的纷繁设定，并能享受其独特的文化内核。从审美角度看，恐怖的面目、刺激的情节，直接产生生理性的快感与超我的美感，而异次元小说中的奇幻元素、神秘空间与超乎想象的人物设定，则满足了读者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从而产生了审美的愉悦和爽感。这份对未知的探索，不仅使文学拓宽了自身的表达，还体现出文学将读者的日常生活陌生化后的批判意味与现实价值。

　　从直观的艺术审美形式来看，异次元网络小说通过建构异世界创新了文学表达。在新媒介环境下，人机交互推动着我们形成“赛博知觉”，随着人工智能的进一步优化，在身体（人）与媒介技术关系重置、碳基逻辑与硅基逻辑交融的新范式下，人的身体的意义在发生变化。人究竟是虚拟信息、物理肉身还是其他维度中的某种映射？异次元的多样人物，则推动着我们形成更为丰富的后人类知觉形式。譬如，在《道诡异仙》中，作者“用最简单的文字，表达最惊心动魄的错乱：‘李火旺把头往脖子上一安，跑了出去’”；“而在某个仿佛是AI绘制的闹市场面中，李火旺吞下一些混沌的色块，也‘感到了温暖’”；作者“钻进了承载着意义的各种文字、图画，乃至仪式、风俗的物质性，通过具体可感的形象，动摇了约定俗成的意义和表意方式，开凿了肉体的通道”。不论是文化融合下的异次元符号，还是仅凭想象初创的异次元生物，都推动着我们形成新的感知与新的表达。

　　异次元的陌生化表达，也助力我们进入生活的异托邦之中，对日常生活形成新的审美与反思。什克洛夫斯基认为陌生化是形式创新的手法，后来又把陌生化作为一种诗学原则或诗学思维方式。我们现在对陌生化的认识则更深一层，“陌生化对日常生活规范的打破实际上就是对接受主体前理解的破坏。在接受美学的讨论域中，陌生化的目的就是要破坏主体前在的接受定势，创造出让接受主体耳目一新的非定势文本”。网络文学的异次元人物设定，就是陌生化在新媒介语境与新的文化语境之下展开诗学思维的结果。在群星观测的《寄生之子》中，靠寄生生存的外星怪物意外寄生在了一个脑死亡的男孩颜真身上，而他结识的“宠物”——一只猫与一只鸡，也都是大有来头的外星生物。这部科幻网络小说有狐人、沙虫、约迪星人等各种支线，从生物多样性的视角审视人类中心主义，还有外星主角们对人类世界的另类观察。譬如，主角所在小学的中队长选举，成为宇宙两大阵营对决的竞技场，在无厘头之余也暗暗讽刺了日常生活中权力意识的渗透。与此类似的还有杀虫队队员的《十日终焉》，主角齐夏掉入“终焉之地”这一空间，面临着“天地人”的等级序列与“十二生肖”等众神。然而，此处的“神”并非虚无缥缈的超自然力量，而是由一个个“打工人”戴上面具，努力晋升得来的职位。“十二生肖”的设定，不仅融合了中国传统文化，也在陌生化的同时引导读者反思日常生活，隐喻着现实生活中的科层制度与资本压榨，显示着异次元书写观照现实的潜力与价值。

　　二、多元拼贴塑造生成式人物

　　在传统文学中，不论是圆形人物还是扁平人物，都有鲜明的性格特征，甚至成为某种标签，如孙悟空、诸葛亮、阿Q等已成为某种代名词。网络文学在超长篇的故事架设中，单一的人物性格很难与庞大的故事统一起来，于是“多元拼贴”成为网络文学人物塑造的不二法门。拼贴原是西方先锋派艺术的一种绘画技法，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先锋小说引入拼贴叙事技法，“主要指不同时空的情景、画面及细节等文学性片断的拼贴、并置”。网络文学人物的多元拼贴，是把两种以上反差性格集中到主角身上的人物塑造方法。这种方法就文学发展本身来说是必要的，一方面是人物的多元性必然会带来内部和外部的矛盾与冲突，从而引发一系列的情节发展；另一方面是为了深化主题与内涵，表现人物的多面性和深刻性。但网络文学人物的多元拼贴，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写作机制的必然性，它是与网络文学数据库叙事机制相适应的新型人物塑造法，是网络文学与媒介深度融合的必然结果。

　　网络文学多元拼贴的人物塑造方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利用数据拼装的方式来完成人物塑造，通过数据库来搭配不同的素材、元件，这些模块彼此碰撞、交互，就构成网络文学的叙事结构。“我们可以把模组化写作想象成一种类似于计算机程序的写作方式，世界设定、角色设定等构成文本的部件是拆解开来分别被设计的，它们各自拥有自己的初始值和算法。然后我们按下一个按钮，世界和角色都在自己的初始值的基础上，按照各自的算法运转、行动；这些组件互相作用，就产生了叙事。”网络文学可以在整体上被切割为世界设定、人物设定等模块，各模块可通过不断地打破重组构成新作品。人物设定作为网络文学的一大模块，又可以进一步被切割为角色与角色属性。前者是指一个独立完整的实体或身份，如我们通常所说的主角、配角、反派等小说人物；后者是指角色具有的某个特征或能力，如一个小说人物的性格、技能等，以及游戏角色的生命值、攻击力、魔法值等。多元拼贴就是在数据库系统之下，以各种人物原型为单位进行切割，然后按照不同方式打破重组的人物塑造方法。“人物、世界、主线、副本、情感线、事件线等元件都被拆分开来，分别编码，而每一个元件又是由（数码）人工环境数据库中预置的材料组合而成”。

　　网络文学多元拼贴的人物塑造法，可以说是互联网时代数据库式思维植入的结果，或者说是现代社会数据库消费模式的表现之一。从互联网时代数据库式思维来看，“互联网具有另一种双层构造：一方面是符号化的信息的累积；另一方面是为用户读取而制作的各个网页”。“符号化的信息的累积”是指存储了大量代码的计算机系统，“网页”即人们透过屏幕实际看到的东西。在网络运行中，高度形式化的程序语言与它要处理的对象严格分离，建立起多元拼贴的网络架构。从现代社会数据库消费模式来看，大叙事的变化导致数据库消费取代故事消费，形成了以无故事性的大型非叙事为深层和以小故事为表层的双层结构。不同于传统文学中小故事与大叙事之间存在现实的必然关联，这一双层结构中的小故事与大型非叙事之间是解离的，两者分开共存。人物消费是数据库消费的核心部分，其结构与双层叙事结构一致，表现为具体人物角色与人物设定原型集群的解离。人物属性可以从人物角色中剥离出来，进入数据库被储备起来。反过来，被储备至数据库的人物原型能够通过重新组合构成新的人物角色。这种解离性构成了角色可拆解、可提取还原、可进行组合的多元拼贴塑造人物模式的基础。总而言之，多元拼贴人物的形成是由网络文学数码人工环境决定的。不同于“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中人物与环境紧密复杂的现实关系，网络文学中的角色与属性资料库呈现出的更像是一种“读取关系”。这种人物依靠一种生成式的模型结构，是一种模拟人物，与现实不完全对应但又有一定的现实性。因此，多元拼贴的人物主要不是根据现实创造出来的，而是根据模型生成出来的。对于网络文学人物设定来说，各种符号数据库是不断更新、变化的，网络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角色能够通过拆解还原成原型的形式补充至数据库。“高冷”“毒舌”“病娇”“忠犬”等大众熟知的人物原型大多是从动漫领域中借鉴而来。尤其是近几年许多以往不被大家所关注的人物性格特质，逐渐被提炼为新的原型。例如，以往沦为主角爱情背景板的配角们，衍生出了“路人”“工具人”“打工人”等人物属性。同时，既有的人物性格也会因某些外在因素衍生为新原型。例如，随着社会大众对“躺平”“卷生卷死”等问题讨论度的提高，懒惰、努力上进等原本并不起眼的特质在网络文学中演化成了“摆烂咸鱼”“卷王”等辨认度极高的角色属性，进而登记入“库”，演化成新的人物原型。另外，数据库中存在的原型可通过多元拼贴的方式组合，构成一系列人物设定序列。如选取高冷、学霸、深情、呆萌、天才、毒舌六个常见人物原型，两两组合，便能得到“高冷学霸”“深情学霸”“呆萌学霸”“天才学霸”“毒舌学霸”“高冷天才”“深情天才”等多个不同的人物角色设定，其中任意一个组合设定，都存在大量的同类型网络小说。据笔者统计，在晋江文学城输入“高冷学霸”标签，仅以此为题的小说，就出现了《\[HP\]如何追求高冷学霸》《高冷学霸的傲娇小哭包》《高冷学霸的盛大暗恋》等79部小说。但网络文学多元拼贴的人物塑造法并非各原型的简单相加，当一个人物同时拥有多个性格特征时，网络文学通常以“反差萌”的方式来设定人物形象，例如《庆余年》中的太子李承乾，表面的仪表端庄、人畜无害与内心深处的阴狠无情形成反差。面对帝王父亲的处处试探、弟弟的虎视眈眈以及与姑姑间有悖人伦的隐秘之情，他身为太子必须在人前恪守礼仪、举止端庄，但又不能真的胸无城府。网络文学多元拼贴的人物塑造法形成了新的审美体验，“这种审美体验一定是不同于现代和传统的后现代体验，一种由拼贴和偶然组合带来的对旧有秩序、逻辑以及结构的全新认知”。

　　网络文学多元拼贴的人物塑造法能够过滤过多的人物信息，让作者瞬间捕捉到人物角色性格特征并为读者所认同。“作为符号的‘人设’背后所指涉的是人人争相成为商品的网络世界。‘人设’是网络活跃人群的存在方式，‘人设’在编码的过程中抽空掉‘人物’的复杂性，强化了‘人物’的标签性，以‘简化’加‘突出’的原则降低受众的接纳难度，并期许获得最大的社会认同”。多元拼贴机制使得网络文学中的人物角色向东浩纪所说的自律化靠拢，“角色脱离其原作故事不断流通的事态，与其现实上的制作过程并无关系。这现象意味着，藉由消费者，角色本身比起故事已经被想像成一种基础性的单位这个事实”。不过，目前网络文学中的人物角色还未完全自律化，它与现实环境还是保留了一定的联系，并非完全切割了其现实性的一面（可以说是半自律的）。以《钓系小透明[快穿]》为例，女主明荟是炮灰扮演系统007的宿主，宗旨是扮演不同世界的炮灰角色，走完小世界剧情。小说有“校园文里的卑微小透明”“都市文男n号备胎女友”“朝堂文中毫无存在感的小太后”“恋综文里内向背景板小透明”“被主角团丢下的累赘小透明”“豪门文里网红小透明”“民国炮灰大小姐”“女尊国中炮灰皇太女”八个故事。八个故事中“小透明”的核心人物设定不变，但其他人物原型会因故事所涉世界的设定各不相同，如贵族学校的学生、富二代的平民女友、恋爱综艺的女嘉宾等。人物在世界中的故事关系早已被设定，每个世界以组合的形式构成，秉持“世界设定+人物设定”的模式。可见，网络小说的人物设定生成的是一种脱故事性的“半自律”角色，被想象为存在于各种各样的故事情境中，是一种潜在性质的外化了的行为模式的集合体。“经典现实主义要营造的是符合象征界秩序的现实，是呈现特定叙事规范和价值诉求的一种历史真实”。传统文学中与现实环境及经验相符合的人物如镜如灯，具有鲜活力和真实感，对历史真实的追求使其具有长久的生命力。网络文学中由数据库原型多元拼贴的人物设定，是一种模拟人物，可以反复发生、倒带重来。“指导我们进行拼贴的不是抽象的标准或原则，而是我们自己那不能虚拟化的、与我们的在场经验密切相关的敏感力。”这种模拟性使得网络小说的人物设定与现实真实切断了必然逻辑联系，难以拥有传统文学中的人物真实性。网络文学多元拼贴的人物塑造法可能会陷入某种困境，因为拼贴人物虽然高效快速，但是运行模式比较机械，这就会削弱角色的现实性并导致僵化。“被‘标签化’的‘人设’意味着这一类‘人设’的内涵被固定，人物的调性被圈定范围，所有人物都得在设定的轨道内进行表演……‘人设’反倒成为了困住作者和读者思维的枷锁，网络文学人物形象的创造因此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困境”。因此，为促进网络文学人物塑造的进一步提升，网络作家需更自觉地切入现实世界，增强作品中人物的现实感与真实感。

　　三、角色差序凸显主角光环

　　“差序格局”是费孝通提出的中国传统社会的结构格局，用来明确中国传统社会的亲属关系和地缘关系。他认为“我们社会中最重要的亲属关系就是这种丢石头形成同心圆波纹的性质”。他形容差序格局的社会关系“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每个人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所动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网络文学的人物设定在某种程度上也可用差序格局来分析，即以“角色差序”的方式来凸显主角，其他配角的行动围绕主角展开并为主角服务。网络文学的角色差序是指人物角色的“差等”结构与人物行为“级序”安排的艺术特色，即网络小说中以主角为中心的人物角色体系呈现出一个立体的同心圆模型，矛盾冲突、故事情节都围绕中心角色展开，小说依据角色等级赋予人物相应的叙事功能和关系行为。网络作家借助“金手指”等角色差序手法凸显主角光环，强化小说的可读性与阅读爽感。网络小说中的主角与费孝通所说的乡土中国村落中的族长具有相似的地位，“不论从性格塑造还是推动情节的角度，其本身都是全书最趋向‘圆形’的人物；同时，和主角关系越密切的角色性格越丰满、出场率越高；反之，离主角越远的角色也越‘扁平’。”这种立体的“同心圆模式”几乎适用于所有网络小说，尤其是玄幻小说，主角通过“打怪升级”一路成长，配角成为道具随时被弃用。即使在现实题材的网络小说中，作者也会有意打破现实世界的复杂性，遵循角色差序手法，使主角拥有浓厚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当前，虽然一些作者有意降低角色差序手法对人物塑造的影响，致力于打造人物群像，但网络文学仍然呈现出浓郁的角色差序特色。

　　在网络小说中，角色层次分明，主角与配角“常常以一种相对稳定、层次分明、‘金字塔’式结构的‘角色差序’格局在故事里出现”。可以说，截取任何一部网络小说的任意一章，主角都是行动的中心，主角环环相扣的“由弱转强”的成长过程，是许多故事情节的中心。这种故事架设，使读者即使阅读一部超长篇网络小说，也会清晰地分辨出谁是主角；读者即使跳着章节阅读，也不会产生阅读障碍，也能理解故事情节发展及人物关系，因为主角作为第一序列，永远支配着配角，忽视某些配角的存在，并不影响小说的故事展开。季越人的《玄鉴仙族》以黎泾李家的嫡系人物为故事中心角色展开叙事，小说主要人物之间关系的亲疏远近以血缘为先决条件，主次人物以利害关系为行动法则、以力量等级为地位标准。偶得仙鉴后的李家超越普通农户开启了家族修仙大道，仙鉴所赋予的修仙资格使该家族成为黎泾村的“主宰者”，这种身份变化与角色区分直接为小说构建修仙者获得统治权的力量体系世界观设定奠定了基础。作为整体的“李家人”与小说其他人物角色之间的关系呈现出“同心圆波纹”的性质。小说的所有事件都紧紧围绕李氏家族的发展与李家人的成长来进行，陆江仙化身的仙鉴赋予李家人修仙资质与仙法力量，如同“随身老爷爷”发挥着“金手指”的功能作用，强化了主角光环与角色魅力，也作为故事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保障了情节的稳步推进以及主要角色在故事叙述中的中心地位。小说中的次要人物以主角人物为中心，随着关系距离变远，故事参与感逐级递减，而反派次要角色由强变弱对比着正派主要角色由弱变强，同时也作为“垫脚石”成就了主角力量的“不断升级”。

　　网络小说角色差序中的主角以近乎“完美”的形象出现，他们不仅有着优秀的品行，还为自己的理想和目标努力奋斗，人物形象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都极具理想化，如《大国重工》中为中国工业发展努力奋斗的冯啸辰，《匠心》中为保护古宅及其蕴含的传统文化而奔走付出的许问，《明月度关山》中在贫困山区支教的老师明月，《丰碑》中为烈士寻亲、为英雄树碑的刘晓兵等。为了凸显主角或者为了帮助主角脱困，“金手指”“系统”等最高等级的技能与际遇成为主角的“护身符”。“金手指”“系统”加身的主角在适应自己所处的“现实世界”时往往更加得心应手，可以轻易超越其他人物。《大国重工》描绘了几代工业人为制造国家重大装备努力奋斗的历程，但小说的中心人物冯啸辰却是从40年后穿越而来的国家重大装备办公室战略处处长。1980年的南江省，首先在钢铁厂项目预算上遇到了问题，技术水平达不到，又没有充足的预算，重大装备发展被国外限制。在这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冯啸辰提供了一串关键的字母和数字，让一幅关键的图纸出现在大家的眼前。冯啸辰无疑是有着“金手指”的人物，他从40年后穿越而来，作为国家重大装备办公室战略处处长，参加过数不清的高级别协调会，参与过数不清的外贸谈判，对钢铁设备可谓了如指掌，这样的他在1980年无疑有着知识上的“金手指”。志鸟村的《大医凌然》中，主角凌然便有“系统”加持。凌然是一名医学院的学生，作为小说主角，他本就被赋予了许多优点，比如校草级别的帅气、足够的自制力和谨慎的性格等。在第一次接收到“系统”的信息时，凌然通过CT、核磁共振、达沃斯认知偏差评定等方式测试自己的生理和精神状况，还通过图灵测试判断系统的存在形式，这些足以显示他作为主角性格特征的理想之处。在“系统”赠送的“新手礼包”中，凌然习得了“大师级对接缝合法”，借此拥有了大师级的缝合技术，在实习的第一天被老师另眼相看。之后，凌然便正式开始“完成任务—获得奖励”的进阶模式，治愈病人、打响名气，成为伟大的国宝级医生。

　　在网络小说中，由于主角拥有“金手指”“系统”，“现实题材时常借用幻想手法，幻想题材也会折射现实问题”。《神工》虽然着意刻画工匠精神和国家工业发展，也确实表现了两代人传承的工业精神，可小说却是典型的“系统流”。主角在第一章就获得了纳米机器人控制系统，然后小说便按照男频文的典型模式发展起来。主角有与之共同努力奋斗的同伴，有给予帮助的前辈，也有一道道等待攻克的难关，但主角的成长始终是小说的中心，而且这种成长显然是建立在“系统”基础上的。网络文学的主角是作者主观愿望刻意塑造的“世界中心”，主角和配角性格特征、能力运气等的差距形成一种人物刻画的“差等结构”：主角的人物形象近乎完美，事件的参与感最强，配角的人物形象则弱于主角；同时，以主角为制高点向下降级，配角与主角的距离越远，人物形象就越薄弱，事件的参与程度也就越低。在这样的差等结构下，不同角色等级的人物被赋予对应等级的叙事能力和关系行为，体现出一种个体行为或态度的“级序性”。这与传统文学有着较大差异，尤其在传统现实题材小说中，主角没有完美的性格形象，更加没有什么所谓的“金手指”，甚至还会拥有比常人更差的运气和出身，而依靠他们的力量无法实现人生道路的“逆袭”，往往是悲剧性的结局。《骆驼祥子》中祥子所求不过是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却三起三落，他没有光环加身。失去理想的祥子在生活的打击下放弃了拉车和劳作，最终在社会上堕落了。《活着》中福贵的人生和家庭遭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最后只剩一头老牛相依为命。传统文学也有主角与配角，但一般都是拥有复杂性格、有血有肉的人物，不同等级的人物构成小说的多维度意义，角色等级只根据人物在小说中的比重划分，并不体现人物地位。《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全景式地表现中国当代城乡社会生活的长篇小说，以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为中心讲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社会各阶层的生活状况。小说有三条线索：一是以孙少平为中心的农村青年走向城镇的生活；二是以孙少安为中心的双水村等地区摆脱贫困、努力致富的故事；三是以田福军的升迁为线索的故事。三条线索中，主角与配角的区分并不重要，事件本身的意义才是小说的主题。这表明，传统文学往往不遵循角色差序手法，主角和配角均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人生”，配角亦有复杂的性格和完整的形象。矛盾冲突并非围绕主角展开，而是众多人物参与下顺其自然地发生，只是主角在小说中所占篇幅更大。

　　网络文学运用角色差序手法，把人物形象置于故事层的中心位置，人物在整个叙事结构中需要承担重要作用。“基于人物结构上的‘差等’与行为安排上的‘级序’，网络小说呈现出一个立体的同心圆模型，矛盾冲突、故事情节都围绕中心角色展开”。网络小说中，主角通常是世界中心，是小说存在的前提，故事围绕小说主角发生，其他人物也为其服务。当然，随着网络文学愈来愈成熟，打破角色差序的人物塑造也时有出现。如《网络英雄传之黑客诀》的英雄谱中有传奇黑客“夜神”童素、神秘莫测的黑客NULL、特警总队大队长傅立鼎、之州省安全部门负责人夏正华等，反面人物有万象贩毒集团恐怖分子Joker（岩罕）、德隆、道达、魔鬼“黑桃K”Demon等。除了正邪两分的人物，小说还出现了一种正邪难分的新的人物类型，如传奇黑客“铜棒”童子邦，他既是童素的父亲，又是恐怖头目岩罕的老师；他是万象恐怖组织的重要成员，但最后时刻与NULL联手拯救了女儿童素，摧毁了恐怖组织老巢。这种人物设计，表明网络小说由情节性叙事向性格性叙事的转变，以及小说开始深入探究人物的复杂性，这是网络小说走向成熟的标志。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马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