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蒂私人完美构想的历史主义趋向

2025-06-03 作者:郝二涛 来源:《美学研究》2025年第1期P39—P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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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罗蒂关于私人完美的构想蕴含着历史主义倾向。这种构想在逻辑起点上呈现出语言的历史化,为历史化披上一层诗的色彩,强调用新的语汇对自我进行再描述,并以私人语汇代替终极语汇。这不仅弥补了自我在实用主义哲学中的缺失,而且重构了黑格尔以来的历史主义转向。

关键词:私人完美;自我;诗化的历史主义;罗蒂

作者郝二涛,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湘潭411105)。

  如果说历史学家共同体是研究实用主义共同体的一个典范性例证的话,那么,罗蒂绝对可算得上历史学家共同体中的一员,历史的特点深深地镌刻于罗蒂的伦理美学思想之中。罗蒂的伦理美学思想的最终目标之一是私人完美。舒斯特曼认为,私人完美是罗蒂关于个人乌托邦的构想,罗蒂对私人完美的目标之诠释生动地展示了哲学的主要用处。这种观点深刻地点出了罗蒂伦理美学思想的一个前提:无镜哲学。无镜哲学是一种基础缺席的哲学。“在基础缺席的情况下,罗蒂建议我们,期望历史,但是从一个独特的甚至反历史的有利点来期望历史。”这种对历史的期望贯穿于罗蒂围绕无镜哲学展开的所有构想中。 

   如果说私人完美是罗蒂伦理审美理想之一部分,那么,这种理想的趋向就可被概括为历史主义,因为,“历史主义意味着变化,实用主义美学不仅坚持变化而且坚持改善”。有的学者认为,历史主义与哲学概念绝缘。比如,历史学者将历史主义定义为“在某个历史写作时期中产生了这样一种混合,即运用考据的规范标准来处理那些新近被称为‘历史性’的过去——这过去在古典的意义上最好看作‘哲学性的’”。也有的学者认为,“历史主义就是认识到,我们每一个人看待过去的事件时,都是立足于一种我们自身个体在历史中的变化境遇所决定或至少以此为条件的视角”。还有的学者认为,历史主义并不与哲学概念绝缘,而是需要非纯粹创新的、非纯粹想象的、非纯粹有待发现的哲学概念。罗蒂偏向于最后一种观点,赞同语言、创新、想象。罗蒂坦承他喜欢把人类历史视为一切事物的尺度,这种诗化的思维方式塑造了他的历史主义形式,使他的历史主义具有诗化色彩。私人完美如何体现历史主义趋向呢?下面,笔者从逻辑起点、主体与方法层面展开研究,尝试回答这个问题。 

  一、自我的历史主义趋向 

   私人完美与罗蒂的“自我”观念密切相关。舒斯特曼将罗蒂的“自我”观念视为无本质、无意义、无中心的“准人”的集合。这个观点击中了罗蒂关于“自我”的认识之要害。罗蒂关于自我的认识主要指,实用主义是诸叙事的冲突,没有一个真正的自我。自黑格尔以来,历史主义思想家针对“人性”与“自我最深处”引发的论争,将关注的问题由“何谓人类”转变为“人的生活怎样”,从而引发了历史主义转向。罗蒂倡导私人完美,弥补了实用主义无自我之缺陷,延续了历史主义的转向。这除了受到美国的民主政治制度、多样的文化样态的影响之外,也受到了尼采、维特根斯坦、福柯等学者的反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哲学观点尤其是哈贝马斯的“对话理性主义”观点的影响。哈贝马斯在“理性”中引入了“对话”的因子,以“对话理性”取代了“理性中心主义”,打破了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哲学中的本质主义倾向,为个体的自我创造提供了一条可能的路径。有的学者将罗蒂的“对话”观念解释为“语境主义+约定主义”,并将语境主义与小写的基础主义对应,将约定主义与大写的基础主义对应,进而认为,罗蒂的“对话”观念无法区分这两种基础主义,是犬儒主义。罗蒂基本认同这位学者对于他的“对话”观念的批评,但不认同“他无法区分小写的基础主义和大写的基础主义”这样的批评,更对这位学者将其“对话”观念视为犬儒主义感到莫名其妙。 

  哈维·科米尔将罗蒂的对话路径概括为自我限制的对话,并认为,这种对话只是为了对话,也只包括对话。这种对话与语言同步,科米尔称之为描述我们的语言生活与思想生活的更好方式。虽然伯克利与罗蒂都赞同对话,但是,罗蒂不像伯克利一样纠结于事物的构成,而是完全聚焦于语言。罗蒂的语言观念聚焦于语汇的偶然性,这种偶然性主要针对语言概念作为内容与概念框架之间的中介的观念,是人类的发明、创造与选择的事务。 

  自我创造总是在一定的社会文化条件下的创造。杜威的经验论美学蕴含的平等精神吻合了当今美学与艺术走向大众的趋势,并使人们意识到,艺术创造并不是艺术家的专利,而是每个个体进行艺术创造的权利。有的学者认为,杜威实际上吸收了浪漫主义的黑格尔式的历史主义,这种历史主义同对于活力论和环境的自然主义考虑相关,并通过对疑难情景之假设性解决方案的检验提供了知识的可能性。这种说法既点出了杜威的艺术创造观念的历史主义偏向,也点出了这种历史主义偏向之结果:提供了知识的可能性。 

   而有的学者认为,与杜威的历史主义相比,罗蒂的历史主义更倾向于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相联系,没有提供知识的可能性。罗蒂不认同这种批评,并将这种批评产生的原因归为批评者将客观知识看作与符合论相关。罗蒂从个体的独特性入手,以新异经验与新异语言为中介,满足自身的审美欲望,将其限定在私人化范围之内。也有的学者认为,罗蒂的观点犯了一个逻辑错误:在现实中,社区与个体之间总是有联系的,哪怕这种联系极其细微。这种观点深刻地指出了罗蒂的理论构想与现实状况的差距。也有学者认为,罗蒂的用意在于降低私人领域中道德性的地位,以保证私人的敏感与灵活的团结。还有学者认为,罗蒂的构想源于个人天才的浪漫神话,强调与社会隔离对艺术的完整性和想象性来说至关重要。这些观点固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却都不太吻合罗蒂的两大愿望——个体兴趣与反抗社会不公正,及罗蒂实现愿望的方式——审美式的自我完善。 

  二、自我创造的历史主义趋向 

  仅就构想的开放性而言,罗蒂关于私人完美的构想是有趣的。罗蒂将自我实现过程视为开放的事业,而“只有当历史被理解为一种开放的事业的时候,历史主义才在哲学意义上是有趣的”。 

  罗蒂认为,要实现私人完美,个体就必须由追求客观真理转向追求真理之用,因为客观真理是外在的东西,对外在的东西之追求达到的只是外在完美,而内在完美有赖于自我创造。与蒙田、康德秉持的自我创造观念不同,罗蒂的自我创造观念强调个体对终极语汇的质疑及对新异经验和新异语言的审美追求。有的学者认为,罗蒂的自我创造观念与男性特权密切相关。这种观点虽然点出了罗蒂的自我创造观念形成中的性别因素,却没有看到,罗蒂的“自我创造”观念针对所有个体,并不仅仅针对男性。在这一点上,他的反讽主义观念与立场发挥了关键作用。同时,罗蒂强调“质疑”,也让其反讽主义立场区别于苏格拉底的反讽主义立场,从而为自我创造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 

  罗蒂的叙事倾向于以詹姆斯关于实用主义真理理论的表述为中心,将现代民主的发展视为在自我形象方面发生的某个更一般变化的诸多征兆之一,并由此将效果作为描述自我形象变化的一个途径。舒斯特曼认为,在这里,罗蒂混淆了自主与彻底的个人主义。这里的个人主义不是否定集体主义的个人主义,而是同情、保障弱者并赞颂社群的个人主义,有的学者称之为后现代“新个人主义”。这种观点虽然看到了罗蒂对自我追求的独特性、对自我的自主性的强调,却未看到罗蒂的假设——“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之间的分离”及这种假设在自我中的一体两面性。自我的自主性与自我追求的独特性尽管都在私人领域之中,却并不必然导致彻底的个人主义。 

  自我创造所需要的语汇与自我的扩张几乎同步,自我创造所需要的语汇是动态的,充满偶然性。对罗蒂来说,“偶然性是历史事实,是历史性的存在,它如此发生了,如何面对它,如何用语言去描述它。”利用这些偶然性语汇,在避免成为他人复制品的心理的驱动下,个体可以不断地描述自我的处境,因为个体的“偶然性语汇扎扎实实地就是他自己的语汇”,“个体是他自己的裁判”。 

   在罗蒂看来,接近完美的人主要有诗人和乌托邦革命家。罗蒂给出的主要理由是,诗人所代表的文化将抛弃卡尔纳普和哈茨霍恩所共同秉持的前提:我们所做的每件事情都包容在某个永恒不变的框架中,识别这个框架是一项重要的人类使命。但是,舒斯特曼却认为,罗蒂混淆了自我创造与自我丰富。这种完善有一个例外情况,即“自我可以由某人选择哪怕是最传统或最禁欲的道德来创造”。在这种情况下,自我完善不一定导向审美生活。舒斯特曼认为,即使罗蒂坚持要将其导向审美生活,罗蒂也很难对不同类型的审美生活等量齐观。这种观点虽然看到了罗蒂的自我创造、自我丰富构想成立的非充分必要性,但是,考虑到罗蒂的立场,我们认为,舒斯特曼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自我完善的短暂性,而这一点恰恰是罗蒂立场中最核心的一点。在这种观点的指引下,个体自我精神状态的完善并不像形而上学哲学中的私人生活与公共生活统一之美那样永恒不变,而像一闪而过的流星一样瞬间即逝。 

  个体生活的偶然性之美必须有一个框架——死亡。比如,尼采从17岁开始,身体健康状况恶化,尼采的生命随时有可能终结。尼采通过《悲剧的诞生》《人性的、太人性的》《善恶的彼岸》《偶像的黄昏》等著作,对自己生活中的各种偶然场景以及西方传统哲学的思想进行再描述,充分展现了他天才般的精神创造力。这种创造力既让人看到了尼采在身体状况恶化之外的精神面相,也让人看到了尼采面对有限生命与无常生命时的精神反抗,并让人充分意识到尼采之天才与伟大,进而通过展现惊人的创造力,使他的精神生活趋于完美。 

  三、再描述的历史主义趋向 

  罗蒂将尼采、普鲁斯特、福柯归属于反讽主义者,有的学者将其理由归结为,“为了捍卫自由文化与自由民主,反对他们的政治雄心,将他们降低到自我创造的私人领域”。这种观点触及了罗蒂对于反讽主义者的通俗艺术与政治的考虑,而这种考虑恰恰不是最重要的,因为,罗蒂主要是从哲学层面与人生理想层面“共同构想假设并发展可以提升人类生活的目标”。但是,如果我们认为,罗蒂关于反讽主义者的通俗艺术与政治考虑不重要,那么,我们就会像弗兰克·B.法莱尔一样陷入罗蒂的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分离的圈套之中。 

   实际上,罗蒂是将公共领域作为私人领域的一个参照或背景来看反讽主义者的,并未将反讽主义者孤立于通俗艺术与政治层面之外。反讽主义者主要指这样一些人,他们“深受其他语汇影响而不断质疑自己目前所使用的语汇,知道自己现有的语汇所构作出来的论证,既无法支持,亦无法消解这些质疑,当对自己的处境作哲学思考时,并不认为自己的语汇比其他语汇更接近实有,也不认为自己的语汇接触到了自身之外的任何力量”。对反讽主义者而言,只有改变、自我描述、叙述、反复无常是不变的,这从根本上摧毁了自我的一致性,且他们往往用偶然性语汇对私人生活进行再描述,并以新的语汇替代之前用来描述私人生活的语汇,以新的描述替代其他相关的描述。有的学者认为,罗蒂的观点将语汇创造与革新视为反讽主义者的特权。这种观点看到了反讽主义者在罗蒂的语汇革新观念中的重要作用,但忽略了一个条件:反讽主义者是“民主社会”中语汇创造与革新的最重要的代表。只有把握了这个条件,我们才能准确地把握再描述方法的应用步骤。 

  第一步,将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严格区分开来。第二步,将终极语汇与私人语汇区分开来。罗蒂的本意是,要为私人自我创造划出一块单独的地盘,并突出私人的自我创造。第三步,用私人语汇代替终极语汇。因为,私人语汇主要面向自我创造与自我表达,自律与自我塑造相关,是“存在主义式的自我主体性建构,也是浪漫主义式内心的丰富体验”。“新语汇为真理价值观提供新候选人,选择新语汇相当于选择一种新的信念之网”。而且,“新语汇可以产生信念之网。” 

  按照罗蒂的理论,语汇可以分为私人语汇和终极语汇。终极语汇主要产生于科学文化时期,私人语汇主要产生于前科学文化时期。由于科学文化与前科学文化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关注各种可能性之选择,私人语汇描述法与终极语汇描述法也倾向于对各种可能性之选择。这除了与唐纳·戴维森的语言观念的影响和对科学方法、知识与技术之否定有关之外,也因为语汇本身是偶然的,并无等级,不受逻辑观念的支配,且人们所使用的两种或多种语汇之间互相干扰,亟需第三种语汇出现。语汇更替的过程彰显了历史主义的气息,罗蒂的无镜哲学观念从内部攻击形而上学的哲学堡垒,使罗蒂的历史主义拥有巨大力量。 

  结语 

  综上,罗蒂顺应了19世纪的浪漫主义理想,突出个体的偶然性之典范意义。罗蒂对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提前作了严格区分,将自我创造严格限定在私人领域之中,并坦诚了其自我创造与浪漫主义自我创造之间的渊源关系。罗蒂认为,他的历史的思考方式旨在努力建构一个与过去不同的历史。 

   实际上,罗蒂将历史主义视为伦理中心主义叙述的产物,并将之贯穿在自己的伦理审美理想的构想与实现过程之中。他喜欢将人类历史作为一切事物的尺度来看待,就像新历史主义美学家一样“追求历史的小写复数化、对话过程化和偶然即兴化”。尽管罗蒂对杜威的历史主义持批判态度,甚至因以自己的方式构造杜威而被戏称为杜威的历史主义的“俄狄浦斯之子”,但是,鉴于罗蒂关于私人生活完美的构想被局限于审美领域中,我们也可以说,历史主义是罗蒂的伦理美学理想的一种趋向。只不过,罗蒂赋予了历史主义以审美的形式,并注入了文学的想象,从而将历史主义诗化了。这种观点固然纠正了形而上学美学脱离历史语境与新历史主义美学唯历史语境的偏颇,对中国当代美学在历史语境中相对客观地评价自身,从而更有针对性地建构学术话语体系,有一定的借鉴意义。但是,在罗蒂的诗化历史主义中,不仅自我被精英化了,而且自我的确定性在语汇的持续创造与及时更新中也难以被保证。其实,自我的确定性并非仅仅靠语汇创造来保证,也靠其现实处境等来保证,这是需要在中国当代语境中着力批判并超越的。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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