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国古代的关联性思维强调天地万物构成一个有机整体,人的德性与万物紧密相连,形成了独特的“观物比德”传统。在中国文化中,玉、兰、蝉三种物象具有的象征意义与君子德性之间存在鲜明的对应关系。玉以其温润、坚硬和独特的音色被儒家视为仁、义、智、勇、洁等德性的体现,成为君子修身的范本。兰以其香气和生长环境,被用来象征君子的高尚德性和坚贞不渝的节操,尤其在孔子和屈原的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蝉则以其高洁的品性、蜕变新生的生命力,成为文人咏叹的对象,象征着君子的清高和独立。通过物象化描述,君子的德性特征被形象化,使“美”与“善”结合,体现出中国文化“摄美于善”“成善于美”的显著特征。
关键词:君子;物象;玉;兰;蝉
作者赵金刚,清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北京100084)。
中国古代思维方式的一大特点是“关联性思维”,“‘关联性思维’所构建的古代生生哲学认为天地万物共同构成一个有机的世界整体,一切生命皆需通过与他者的联系方能成就自身,故万物皆处在普遍的有机关联之中”。在这样的世界中,人的德性不仅仅是属于人的,而且与天地万物相关联。故而,中国文化具有“观物”的传统,将对万物的体察与对人自身的观察联系起来。正所谓“观物比德”,也就是将自然物的属性特征与人的道德精神品质进行形象比拟。
如何“观物”?北宋理学家邵雍讲:“非观之以目, 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 而观之以理也。”对物的观察要超越经验,超越形体,借由“心”“理”而达至事物之“性情”,而事物之性情更多展现在万物普遍关联的意义世界当中。至于“观物”何以能“比德”,关键就在于“一个世界”的“存有连续性”。
将德性与物象联系起来,在中国思想史中具有悠久的传统。《论语·雍也》就讲:“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将仁者、智者与山、水联系起来。顺此,比较典型的“观物比德”就是先秦儒道两家对“水德”的强调,儒家强调水“不舍昼夜”(《论语·子罕》)的生生精神,道家则强调其“柔弱”(《道德经·第七十八章》),同样的“物象”可以指向不同的德性,本身也就说明了以物象言说德性所打开的丰富面向。在儒家经典系统中,《诗经》之“比兴”,《周易》之“象”思维——特别是《大象传》将“易象”与“君子以”连接起来,都是以“物象”表征德性的典型。
与之相应,中国的君子文化有一突出特征,就是将君子与“物”联系起来进行比拟,用物描述君子,用物之属性“比德”君子。虽然《论语·为政》有“君子不器”,但却没有阻止后世将君子与“物”联系起来。“君子不器”是在“用”的层面讲“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而将君子与物象联系起来,则侧重“德”,也即内在的精神层面。君子与那些能够象征君子精神的物关联起来,通过“物象”将君子之德具体化。君子与物象的连缀,一方面是借由物象说明君子的特征,另一方面,也将君子人格置于万物一体的世界结构之中,展现君子与世界的关联,使得德性不仅仅获得了价值性的内涵,同时也获得了美学意蕴。
一、玉
玉之于君子修身,更为突出的一点就是治玉之过程,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论语·学而》)。朱子讲,“治玉石者,既琢而复磨之。皆言其治之有绪,而益致其精也”。君子之修身,就要像治玉一样,精益求精、反复打磨。《礼记·学记》有言:“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这里更是将“治玉”与政治秩序的养成联系起来——君子要像治玉一样加强自身的修养,才能对道有所把握,而这是能将国家治理好的重要前提。
当然,由玉之意象还可以引申出很多讨论。如孟子所讲的“金声而玉振”,“玉振”为“终条理”,是“圣之事”,是“集大成”的象征(《孟子·万章下》),这是以玉之“振扬”比拟德性;又如玉之“理”与宋明理学之“理”的关系,如何从玉之“治”、纹理、条理发展为宋儒“理一分殊”之理,也是中国思想展开的一条颇具意味的线索。但总体上我们可以看到,玉的意象指向“德礼”,玉之德与君子之德的关系在儒家那里联系最为密切,涵摄德性与修身等诸多面向。
二、兰
君子如玉,君子亦如兰。“如”者,“似”也,“如同”非“等同”,但却不异。“如”恰恰是“关联性思维”在中国语言上的展现。
早在春秋时期,人们就“执兰而祓除邪恶”。《易》言:“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周易·系辞上》),这就明确把人之同心同德与“兰”之味道联系起来。“兰”能够同君子相关联,一在其香气,二在其生长环境。兰之香为君子之德,而其环境则为君子之境遇。“兰”之重要,更因其与两位历史人物联系最为密切,一为孔子,二为屈原。
《孔子家语·在厄》载,孔子厄于陈蔡,从者病而子路愠,孔子为子路解除心结时,特以“兰”为喻:“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生于“深林”之兰,即所谓“幽兰”,幽兰与君子之“独立”“守节”“为己”密切联系在一起——兰不因在深山而影响其芳香,君子不因穷困而改其志。《荀子·宥坐》亦言:“且夫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这里均强调“兰”的生存场景为“深林”,兰居于深林,有芳香而人不知,但有能为人所知者,正与《论语》强调的君子“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相一致。
蔡邕《琴操·猗兰操》言:“《猗兰操》者,孔子所作也。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乃止车援琴鼓之云:‘“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自伤不逢时,托辞于芗兰云。”
按蔡邕所记,《猗兰操》(或称《幽兰操》)为孔子所作,孔子借“兰”以自喻,将兰的品格与自身德性相况。这里的“境遇”感极强,物所处的环境与君子的处境有着高度重合之处。孔子之语,其中有“怨”,却非怀才不遇、怨天尤人,而是对道之不能彰显的“伤”。“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这一曲《猗兰操》或藏着孔子对于“王道”的渴求与呼唤。然而,人可以感伤道之不行,但道之行否,却不能影响君子之德之“扬”。这正是兰之物象所直观呈现的。
到了唐代,韩愈以《幽兰操》描绘孔子一生之经历与品行,可以说完美地将“兰”与“君子”的生命历程扭结在一起: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
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此琴操所言,以兰香比孔子之德,以兰之境遇兴孔子之境遇,以兰之坚守况孔子之操守,可谓以一物象而彰显出孔子生命之全幅。兰之猗猗,正如君子盛德显于外;其香清淡、持久,正如君子之德不显霸道,但能持之以恒。不采而佩,即君子不被任用,然任用与否并不影响君子内在之德;采兰而佩,兰之香可以润泽他人,正如君子之德可以觉民成道,而这一切也依赖内在的德性。无论外在环境如何,都不影响君子之德,正如兰在幽暗之地,其香依旧。孔子未建功于当世,但不影响其德泽被后世,正如兰香之持久。
同样,屈原常以香草比喻人格、寄托理想,而提到最多的就是“兰”。关于屈原描述“兰”,前人已多有统计,最为突出者莫过于《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屈子以兰为佩,正以兰象征自己之德,然而此种以兰明志,不同流合污之行为,却引起别人的嫉妒,正所谓“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在小人看来,君子之高洁恰恰是其罪过,君子之坚守道义,恰是其易被构陷的地方。“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屈子的现实处境,正可与“幽兰”之“幽”形成呼应,但仍“独好脩以为常”,“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这是君子特立独行之处。屈子忧愤以忧国,孔子忧世以忧民,同比于兰,其香亦远矣。
与佩玉成为中国文化的独有特征一样,咏兰,特别是绘兰,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特别是在文人画兴起之后,兰花成为文人墨客的偏爱。郑思肖、赵孟坚之兰,正是后代心志的呈露。
三、蝉
玉为石,兰为草,蝉为虫。大千世界,凡其物象有可称德者,皆可与君子相比,正所谓“寄情万物,皆以养德”。蝉性高洁,蜕变新生,正是其物性与德性相连之处——蝉能于污秽中蜕变,这正是历代文人咏蝉之由。
夫头上有,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食,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节,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则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
在陆云看来,蝉有文、清、廉、俭、信等德,因此将之称为“至德之虫”,君子要效法蝉的操守来事君、立身。由此可见,蝉可意指清高独立。随着历史的发展,蝉往往与寒士之操守联系起来。“寒蝉凄切”,正是寒士的处境。《礼记·月令》载“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寒蝉之寒乃“时寒”。
历代咏蝉之作,以虞世南之《蝉》最为有名:
垂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声”自远,正是蝉的独立。只是此诗“寒意”不够,毕竟虞世南还有李世民,高声之蝉,在贞观那样一个时代,不必惧怕埋没,自有明君能听到它的声音。虽不需“藉秋风”,但亦是一片广阔天地,能让蝉声四达。或许正是如此,在笔者看来,虞世南的“蝉”不是典型意义上蝉的物象。能代表“蝉”的典型要等到繁花散尽、一切成尘的时代。
唐末罗隐,“十上不第”,以“蝉”自况:
天地工夫一不遗,与君声调借君。
风栖露饱今如此,应忘当年滓浊时。
其时盛唐不再,而君子亦难在位。罗隐“性简傲,高谈阔论,满座风生。好谐谑,感遇辄发”,此正“蝉”之“鸣”。但有鸣之蝉,若不借助蛛网,似乎难以有为。唐诗、宋词多以蝉取象,虞世南之《蝉》多为人言说,而罗隐此诗亦别有一番味道。“天地工夫一不遗”,君子正是天地造化之物。真正的君子虽处浊时,但不会因为自身处境改变对世界的关注——忘记当年那些浑浊的日子,或许正是在期待未来的清平。55岁的罗隐归乡而遇钱镠,其声亦以扬。“然处君长之位,非不贵矣,虽位力有余,而无德可称,则其贵不足贵也”,此正罗隐之高声;朱温篡唐,那个在大唐屡次科举不中的罗隐竟然劝钱镠讨贼,此亦罗隐之高声。罗隐之声不特是抗争与激愤,更有对海晏河清的向往。
诗中有蝉,画中亦多蝉。齐白石晚年画了一只蝉,据说能让人看出“薄如蝉翼”的感觉。但齐白石笔下的蝉不仅仅是“工笔”的极致,更是有灵性的,就仿佛修行者一般。当然,一旦跨越文化去谈物象,其指向就可能完全发生变化。在中国文化中与寒士相关联的蝉,到了异域文化中,形象则完全不同。如《伊索寓言》中,蝉要么被描述为懒惰且只知享乐的形象,要么则是轻信甜言蜜语的代表。法国作家封丹继承了前一意象,其笔下的蝉是好闲享乐的形象代表。可见,物象是关联着文化系统的,物象扎根于传统的心理结构。
颇为有趣的是,在中国古代与君子有关的动物形象中,“蝉”是“块头”最小的那个。《周易》以“龙”象征君子之“夕惕若厉”“自强不息”,以“大人虎变”“君子豹变”象征君子的德性成长。《诗经·周南·麟之趾》则言:“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以麒麟赞颂君子之仁厚。或龙、或虎豹、或麒麟,那些“大块头”似乎都能一跃而超越当下的处境,它们象征着君子刚健有为的面向。而小小的蝉,在时寒当中,似乎改变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自己的坚守,剩下的就只有自己孤高的声音了。悲凉吗?不,或许这正是那些文人画匠面对蝉时体会到,亦想超越的。
结语
“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必然与审美经验相异……无生命物质世界把它自己到处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个人的现实”。而若要获得并理解此种“审美经验”,则需要回到某个特定的文明中,观察这个文明视域下的价值生成机制。在中国“万物一体”的理念当中,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的,都与其他事物处在互相影响的网络中,每一事物都与一体网络中的人发生着“勾连”,并生成某种“意义”。一方面,“意之所在便是物”,而另一方面,意所在之物也反过来促进新的“意”生成。文明是一种文化生命体,在此生命体中,一切自然物与社会存在,都具有了某种由此文明原理所带来的意义,一切物象也都展现着此一文明的基本价值。
君子作为中华文明的理想人格,承载着“成德”的理想,而“物象”则将这一理想进一步具体化,以活生生的样态呈现在具备成为君子可能的人的面前。这种物象化的描述,形象而直观地表达了君子的德性特征,同时,以物象融入君子之日常生活,成为君子修身之要素。更为重要的是,物象的引入与丰富,使得君子文化也具有了美学特征,玉、兰、蝉都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中国美学史上重要的“命题”,透过物象而展现德性,使得“美”与“善”组合在了一起。在这重意蕴上,玉、兰、蝉对于君子之德的象征,可以说正体现了某种“摄美于善”“成善于美”的文化特征。
为何今天还要重视物象与君子的联系?对君子文化的弘扬,不能仅以道德说教的形式开展,还可以通过将物象与德性联系起来的方式,把君子的特征引入艺术生活乃至日常生活之中。如此,才能让君子文化以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被社会接受,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蒋净柳 常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