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对笛卡尔做梦怀疑论的可能克服

2025-05-0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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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亚里士多德的判断,做梦是“一种发生在睡眠中的精神影像”,或者说做梦就是一种思维的想象。笛卡尔在展开其做梦怀疑论的时候,即在做梦怀疑论的第二个环节隐含地表达了同样的思想,“尽管如此,至少我们必须承认出现在我们的梦里的那些东西就像一些书画一样,它们只有在模仿某种真实、实在的东西的情况下才能构造出来,因此至少那些一般的东西,比如眼睛、脑袋、手,以及身体的其他部分并不是想象出来的,而是真实的和存在的”。假如身体的部分是真实的,那么梦中的东西就是对它们的模仿,就是在它们的基础上的虚构或想象。尽管没有明确说明,笛卡尔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做梦是一种想象的观点,而且把它当成开启做梦怀疑论的一个理论前提。

  虽然萨特不是一个知识论者,没有对笛卡尔的做梦怀疑论给予直接回应,但是他关于想象的现象学思考、关于自为存在的本体论说明,以及关于知识的定义,无疑为我们提供了克服做梦怀疑论的可能答案。

  首先,萨特关于想象的现象学考察为我们重新理解想象的内涵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从而为进一步理解做梦状态提供了启示。在《想象物:关于想象的现象学心理学》中,萨特对想象作出如下界定:第一,想象是一种意识活动,一种对于现实事物的意向性行为,或者从本质上讲,它就是一种与现实事物的关系。在萨特看来,想象不是一种内在的意识状态,这意味着意识本身首先也不是一个可以由各种观念填补的空间。第二,想象意识是一个准—观察意识。萨特明确区分了想象意识和知觉意识。知觉意识是一种直接的与现实事物的关系,我们可以从知觉中不断分析出新的东西,而想象意识与外在事物并非处于完全直接的关系,想象意识关涉的对象从来就仅仅是其自身,即它必定局限于想象意识之中。第三,想象意识是以虚无的方式关涉对象的。它或者把对象设定为不存在的,或者设定为不在场的,或者设定为存在于他处的,或者从中立的角度对事物的存在不做设定。第四,想象意识是自发的意识,即相比于知觉意识具有的被动性而言,想象意识是一种主动的意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想象意识总是与自我的情感、意愿等意识活动相连。

  总之,依照萨特的观点,想象和知觉的界限基本上是明确的。如果说亚里士多德把想象更多地看作一种感觉的延续、一种弱感觉,笛卡尔更加强调想象的虚构性,那么现在萨特进一步肯定了想象在意识中的作用。因为相较于知觉,想象更能体现意识的自发性特征,“意识能够想象的条件是双重的:意识同时地把世界把握在其综合的总体中和把想象性对象把握为不可达到的,即把世界把握为一个相关于影像的虚无……意识之所以能想象,是因为它就其本性来说就是对世界的逃离,它应该能从自己当中提取一种对世界的间距。一句话,意识应该就是自由的”。

  更令人感兴趣的是,萨特在讨论想象意识家族的时候,曾经给出过一些关于半睡半醒或催眠的例子。“我看到了一个在行走的女人……她朝我走来……随着她的靠近,她并没有变大,但是她下方的玫瑰却变得愈加鲜艳。”在萨特看来,在这种意识状态之下,对象突然出现或消失,其运作方式就是一种想象或幻想,是我们在半睡半醒或睡眠状态下的一种具有一定时效的意识形式。由此,我们看到,对于意识而言,想象具有更加重要的作用;同时,对萨特来说,作为一种虚构或想象的做梦也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其次,萨特关于自为存在的本体论说明为我们进一步阐释了想象甚至做梦更深层次的内涵。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这样说道,“人们如同沉睡一样置身于自欺之中,又如同做梦一样地是自欺的。一旦这种存在样式完成了,那从中解脱出来就与苏醒过来一样困难。因为自欺就像入睡和做梦一样,是在世界中的一种存在类型。这类存在本身趋向永存,尽管它的结构是可转换的”。这里,我们看到萨特做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比喻,即把沉睡和做梦与自欺相提并论,而且在他看来,自欺(做梦、入睡)是我们在世界中的一种存在类型,甚至自为的存在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自欺的。因为,自欺之所以是可能的,恰恰在于“人的实在在它的最直接的存在中,在其反思前的我思的内在结构中,它是其所不是,又不是其所是”。在这个基础上,萨特甚至认为,真诚本身就应该是自欺的,“一种真理、一种思想方法、一种类型的对象是通过自欺显现出来的”。按照萨特的意思,笛卡尔对知识的确定性的定义、笛卡尔的做梦怀疑论方法,其实都是一种真诚的自欺,或者说是在自欺的存在样式之下的一种所谓的真诚。

  通过对自欺的说明,萨特进一步对意识的统一性给予了说明。在他看来,“自欺本质上包含一个意识的单一性结构”。萨特批评了精神分析的潜意识理论,认为精神分析法运用潜意识压抑理论机械地在我们的意识和潜意识之间划定界限,却难以给出真正合理的说明。比如,一个精神分析师在对患者进行催眠的时候,随着进程的推进,开始接近患者所谓的潜意识核心,但是在这个时候,患者却拒绝进一步揭示真相,他开始犹豫,拒绝说话,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在此,萨特追问道,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在被催眠状态下,是谁做出了上述反抗的决定?在被催眠的情况下,我是如何能忽而处在潜意识的释放中,忽而又回到现实的被压抑状态的?换言之,在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真的存在界限分明的边界吗?对二者的区分,难道不是对意识的统一性的一种割裂吗?

  显然,萨特对潜意识理论的批评为我们理解做梦状态提供了一种思路。如果说在潜意识和意识之间很难找到明确界限的话,那么我们同样也可以说,在做梦(根据精神分析法,做梦更有利于被压抑的潜意识的显现)和现实意识之间也不存在根本性区分。进一步地说,既然意识具有是其所不是、又不是其所是的统一性结构,做梦(自欺)显然就是不可避免的。

  最后,萨特关于知识的定义进一步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理解做梦怀疑论的可能。虽然萨特不像笛卡尔(至少是表面上的)和索萨那样对做梦状态充满担忧和怀疑,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对笛卡尔和索萨建构知识的努力弃之不顾。对萨特来说,我们的自欺的存在中包含着真诚的必然性,“自为的存在是对存在的认识……自为的存在和认识的同一性不是由于认识是存在的尺度,而是由于自为通过自在而使自己显示为其所是,就是说由于它在其存在中是与存在的关系”。自为的存在,作为一种是其所不是、又不是其所是的存在,就是一种与作为是其所是的自在对象的关系。正是在这种具体的关系中,自为的存在具有和维系着自身的超越性。萨特把这样的存在关系称为认识,“认识显现为一种存在方式。认识既不是两个存在相撞后确立的关系,也不是这两个存在之一的主动性,也不是一种属性或效能的性质。它是自为的存在本身,因为它是面对……在场的,就是说因为自为不得不通过使自身不成为某种它所面对其在场的存在而成为它自己的存在”。

  因此,萨特不是完全地弃认识论于不顾,而是把认识论降至存在论的地基之上,甚至可以说把认识论和存在论作了切实的统一。马里翁所谓笛卡尔的灰色的本体论,即对笛卡尔而言的、认识论和本体论的某种分离(笛卡尔虽然在消解或克服做梦怀疑论的过程中完成了某种本体论的建构,但是他对主体自身的存在没有给予足够关注),现在显然得到了有力克服。在一定意义上,这是对笛卡尔做梦怀疑论的一种消解。

   (作者系南开大学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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