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有这样一位奇人,他早徐霞客四十年而生,以竹杖芒鞋丈量九州,以凌云健笔描摹山河。两京十二省皆印其屐痕,三山五岳尽收其胸壑。谭其骧评其与徐霞客“伯仲之间”“明代地理学双璧”,徐霞客更尊其为“王十岳”。他,便是以游立言、以志传世的人文地理大家——王士性。
一、王士性其人
王士性(1547—1598),字恒叔,号太初,浙江临海章安王氏子弟。临海文脉绵长,王氏一族以诗书传家,士性少时即展异才,尤痴地理方志,常捧图籍凝思,遥慕东汉隐士向长“遍游五岳”的事迹,青年时就负笈远游,初踏山河之途。
万历五年(1577),三十岁的王士性登进士第,初任河南确山知县。此后二十载,他辗转礼科给事中、广西参议、河南提学、吏部稽勋司郎中、山东参政、右佥都御史等职,最后官至南京鸿胪寺正卿。宦海沉浮间,他始终未忘少年志趣,罗盘绳尺随身,笔墨纸砚常备,于案牍劳形之余,将万里河山化作笔下经纬。后来的内阁首辅朱国祯叹曰:“近来士大夫称善游者,莫如临海王公士性。”史家更誉其“无时不游,无地不游,无官不游”。
王士性之“游”,绝非风花雪月之游,而是心怀天下的求索。他山河为卷,赤心作墨,终生践行着“天下事不可不身历、不可不目击”的事功实干作风。
任广西参议时,他见当地瘴疠肆虐,根据多年的游历经验,教授民众疏浚城壕,种植薏苡、茨菇,改善了当地百姓的生存条件。穿行于苏松棉纺织重镇时,他笔下不仅是寻常的机杼声声,也是“一布易数米”的民生账本;目睹景德镇窑火彻夜不熄,算的是窑工夜不能寝的繁忙与艰辛;就连秦淮河画舫间的琵琶曲,在他耳中也化作“缠头之资抵一岁之粟”的讽世之音……这些生动记录为后世留下了研究明代中后期社会民生的珍贵剖面。
王士性四十四岁筑“清溪小隐”庄园,本欲归老林泉,然宦途催人,终成奢望。晚年将“小隐”改名为“白鸥庄”,作《白鸥庄记》以寄乡愁。园中岁月,他或扁舟钓月,或煮雪烹茶,身如羁鸟,偶得暂栖。生命的最后两年,他奋笔疾书,终成《广志绎》《五岳游草》等传世之作。
如今徜徉临海紫阳古街,青石板上似仍回荡着少年王士性的足音回响。临海博物馆里他的铜像巍然屹立,目含星斗、衣袂飞扬,仿佛正迈向更高远的山河。四百年沧桑流转,他的文字仍在历史长河中奔腾——镌刻着一个民族对天地的敬畏,对苍生的悲悯,对真理的探寻。
二、王士性其作
王士性一生勤于著述,成果丰硕,《五岳游草》《广游志》《广志绎》三部地理学专著尤为学界推崇。
《五岳游草》正编十卷,汇集了他早年遍历两京十二省(除福建外)的见闻心得,前七卷为游记,后三卷为诗作。
《广游志》共两卷,作为旅途见闻的补充,后附于《五岳游草》之后,合刊为《五岳游草》全集,是王士性早年完成的重要地理学文献。包含《广游记》的《五岳游草》全集完成于万历十九年(1591年),内容涵盖除福建外的全国大部分地区。该书体例清晰:卷一记五岳之行,卷二述大河南北,卷三载吴地(江苏),卷四录越地(浙江),卷五叙蜀地(四川),卷六记楚地(湖北、湖南),卷七述滇(云南)、粤(广东)之旅,卷八、九、十为诗歌,卷十一、十二为杂记,实则为《广游志》内容。尽管《五岳游草》与《广游志》在王士性生前已有刻本行世,但确切刊刻时间已不可考。现今流传的《五岳游草》多为清康熙时冯苏重刻本,已将《广游志》内容整合其中,形成十二卷的通行版本。
《广志绎》可视作继《五岳游草》《广游志》后,王士性追忆往昔、拾遗补阙之作。此书成于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未及付梓王士性就去世了。本书初仅以钞本流传,后来由南京杨体元于清顺治元年(1644年)梓行,再刻于清康熙十五年(1676年)。今所见《广志绎》是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由临海人宋世辈主持重刻,收入其编纂的《台州丛书》,自此该书得以更广泛传播。《广志绎》全书原分六卷:卷一“方舆崖略”;卷二“两都”;卷三“江北四省”;卷四“江南诸省”;卷五“西南诸省”;卷六“四夷辑”。可惜卷六仅存目录,正文已佚,故现存五卷。
除上述三部地理名作外,王士性另有诗文集如《东湖集》《玉岘集》《吏隐堂集》《王恒叔近稿》等亦有传世。南京图书馆所藏明万历刻本《王恒叔近稿》十二卷,内含《掖垣稿》《朗陵稿》《入蜀稿》《尺牍》《燕市稿》五种。
王士性游记深入浅出,意趣盎然,文笔简净,描摹生动,极具感染力。
三、王士性其游
明中后期,“游风”炽盛,时人谓之“明人好游”。“游风”在士大夫阶层的表现更加显著。士大夫们纷纷寄情于山水之间,以遍游三山五岳为目标,将旅游当成与读书一样重要的事情来对待。
在此风潮下,王士性之游也属顺应时流,其游历更富“宦游”色彩。王士性对“游”的哲学有深刻洞见,将其境界划分为“天游”“神游”“人游”三重境界,并以实例阐释其内涵。天游,乃形神合一、物我两忘的至高境界。它超越世俗名利、情感纠葛与生死束缚,身心完全融入宇宙自然,达到与天地浑然一体的精神状态。神游,王士性以黄帝梦游华胥国的典故为喻,指精神超越肉体限制,神往心驰于向往之境,虽身未至,魂已感其美,形成独特的审美体验。人游,王士性举谢鲲(字幼舆)为例。谢为南朝名士,淡泊名利,寄情山水,不涉俗务。王士性以此指代那些超脱尘世纷扰、沉醉于自然山水之乐的游览者。
广游观是王士性“游道”的根基。他倡导通过广泛的游历增长见识学问,强调亲身实践在求知中的核心作用。正如其文所述:“当其霜雪惨烈,手足皲瘃,波涛撼空,帆樯半覆,朝畏岚烟,夜犯虎迹,垂堂不坐,千金谁掷,余不其然。余此委蜕于大冶乎何惜?遇佳山川则游。抑或王程有严,星分夙驾,受命大吏,弩矢是荷,风波眼底,淄尘满袖,迂回间道,动称掣肘,余不其然。余此鸡肋言矣……又或百忧憝心,万事劳形,死生离别,黯然销魂,云阴月黑,风雨连旬,追欢买笑,强颜掀唇,余不其然。”足见其游志之坚,不畏艰险。
在游历过程中,王士性对各地的气候、地质、河流、人口、民族、风俗、语言、经济、文化、历史、宗教、环境演变等进行了全方位探究。正赖此广游博察,方有《五岳游草》《广游记》《广志绎》等地理学名作问世。通过这些著作,壮丽山河、四方风物、民生百态以及王士性地理思想的精华得以展现。
深入的游历实践也让他对“天游”等三重境界有了更本质的把握,提升了其精神层次。如其所述:“吾视天地间一切造化之变,人情物理、悲喜顺逆之遭,无不于吾游寄焉。当其意得,形骸可忘,吾我尽丧,吾亦不知何者为玩物,吾亦不知何者为采真。”王士性借山水之览,既抒发家国情怀,亦融汇求真访道之意。王士性“游道”的终极目标,在于洞察世间万物的运行法则。由此观之,王士性已经走在了其同时代游界同仁的前列。
综观王士性的游历与创作,他关注山水之美,不止于形态赏析,更究其内在品格,探寻其与社会、与人生的关联,赋予自然景物以深刻的人文内涵与时代意义。可以说,王士性的游历,是一场对山河的丈量,也是一次对人生的叩问,更是一次对民族精神根脉的追寻。他以行践言,将个体生命与广袤山河融为一体,最终奠定了他在中国人文地理学史上的先驱地位。他留下的,不仅仅是地理著作,更是一种心怀天下、经世济民的士人情怀,这份对天地自然的体悟与对世道人心的关怀,至今读来,仍能引发我们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深刻思考,彰显着中华文化中深厚的山水精神与家国基因。
(作者系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