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届世界考古论坛·上海”以“技术、社会与考古学”为主题，展示了来自世界各地的11项“重大田野考古发现”与11项“重要考古研究成果”，这些成果集中反映了2023—2025年间全球考古学在拓展文明认知边界、创新研究方法、回应时代关切方面的前沿进展。论坛不仅是一场学术盛会，更成为中国为国际考古学界提供的重要公共产品，是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深化文明交流互鉴的坚实平台。

　　“重大发现”书写人类文明新篇章

　　田野考古是考古学的基石。本届论坛展示的11项“重大田野考古发现”，或深化了对特定区域文明进程的理解，或改变了学术界对全球古代文化的固有认识。这些发现遵循严格的学术规范与伦理，在科学的调查发掘中，将沉睡的文明密码逐一唤醒。

　　中国考古学成果丰硕，为揭示中华文明起源、形成与发展提供了关键实证。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牵头的“红山社会文明化进程研究”项目，汇聚辽宁、内蒙古、河北三省区的考古力量，通过点面结合的策略，构建起红山文化区域聚落的宏观图景。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世界考古研究室主任贾笑冰表示，新发现极大地扩展了红山文化的时空框架，揭示了其社会结构的复杂性与立体化图景，为理解中华文明早期“古国时代”的社会组织与管理模式贡献了至关重要的资料。

　　在遥远的黄土高原，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的“寨沟遗址”考古工作引发广泛关注。以清涧寨沟遗址为中心，考古工作者确认了一处殷商时期规模宏大、结构复杂的区域中心聚落，完整揭示了黄土丘陵地区已知的规模最大的李家崖文化中心聚落。这一发现从根本上刷新了学术界对商代晚期中原王朝与西北方国关系，以及黄土高原地区青铜文明发展高度的认知，展现了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在早期阶段的生动实践。

　　论坛的全球性在“重大发现”环节得到充分彰显。从东南亚雨林到安第斯山脉，从尼罗河畔到中亚腹地，考古学家们正在重新描绘古代世界的连接网络与适应智慧。

　　在东南亚，“中南半岛从采猎到农耕转变复杂性研究”通过对越南多地聚落的精细发掘，改写了过去关于农业转型线性发展的简单模型的看法，揭示了该地区史前生计方式转变中体现的复杂性与动态性，强调了地方适应与文化选择的多样性。

　　在秘鲁，日本山形大学特聘研究教授坂井正人团队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对闻名世界的纳斯卡地画进行了革命性再审视。通过AI图像分析结合实地调查，研究团队发现了大量以往难以辨识的小型浮雕型地画。这一技术驱动的研究不仅极大丰富了纳斯卡文化的物质遗存清单，更为理解古代人群如何通过不同尺度的地面创作与景观互动、构建仪式空间开辟了全新路径。

　　中亚丝绸之路的研究同样取得突破。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考古学教授迈克尔·弗拉切蒂分享的“中亚丝路高地城市枢纽”研究，聚焦于图贡布拉克等大型山地城市。这些坐落于高海拔地区的复杂城市中心，是古代人类适应极端环境、利用高山通道进行远距离贸易与文化交流的例证，其城市规划与管理策略为理解丝绸之路网络的韧性与多样性提供了关键个案。

　　考古学不仅关乎过去，也紧密关联着当下与未来。法国巴黎圣母院火灾后的考古工作，展现了预防性考古在重大灾难响应中不可替代的价值。法国国家预防性考古研究院考古学家克里斯托夫·贝尼耶介绍，灾后系统性的考古记录，不仅发现了中世纪唱诗班屏风等珍贵遗存，厘清了复杂的墓葬序列，更积累了海量数据，为这座人类共同遗产的学术解读与科学重建奠定了坚实基础。

　　在埃及卢克索，面对拉美西斯神庙三千年来遭受的严重损毁，埃及与韩国联合考古队开启了长期的数字化拯救项目。埃及旅游和文物部卢克索文物署主任阿卜杜勒加法尔·穆罕默德·瓦格迪·穆斯塔法表示，团队将考古学、建筑学、数字化技术与保护科学完全融合，对第一塔门进行精细记录与虚拟重建。这项研究证明，在面对环境变化与人类活动威胁时，大规模、多学科协同的抢救性干预兼具科学严谨性与工程可行性，为全球濒危文化遗产的保护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式。

　　“重要研究成果”拓展文明认知

　　如果说田野发现是考古学的“筋骨”，那么以专项课题与实验室分析为导向的深入研究则是其“灵魂”。本届论坛展示的11项“重要考古研究成果”，体现了全球考古学在理论、方法与技术上的前沿探索，展现了基于扎实材料的突破性阐释能力。

　　中国社会科学院科技考古与文化遗产保护重点实验室张旭分享的“从聚合到融合：东周时期内蒙古中南部地区的人群互动”成果，对东周时期内蒙古中南部地区12处主要墓地出土的508例人骨标本进行了系统分析，通过开展不同颅面形态特征人群梯度性互动与动态融合过程的区域性案例研究，证实了该地区不同人群在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展现出中华民族的向心力与凝聚力，特别是战国中晚期该地区农牧经济人群的进一步融合，更体现了中华民族无与伦比的包容性和吸纳力，并最终发展成为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巩固、发展的重要基因。

　　分子考古学绘制东亚人群的万年基因图谱。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副所长付巧妹团队带来的“分子考古学研究：绘制东亚十万年来人群迁徙、演化与适应图谱”成果，无疑是前沿交叉学科的典范。通过提取和分析古DNA与古蛋白质等生物大分子信息，项目团队在技术方法上取得创新，系统阐明了东亚旧石器时代人群的多样性与适应性，揭示了中国史前人群“南北分化、主体连续”的演化框架，以及华夏族群多元融合与农业文明扩散的动态关联。付巧妹表示，这些研究解决了国际学界长期存在争议的科学问题，填补了人类演化史中至关重要的东亚篇章空白，为从生命科学视角理解中华民族的形成提供了革命性证据。

　　气候考古学为理解古代社会与环境提供深层思考。气候如何影响文明兴衰？考古遗存又如何反推历史气候？气候考古学在两个维度上进行了深入推进。在秘鲁，美国缅因大学教授、考古学家丹尼尔·桑德韦斯通过对古代厄尔尼诺事件的考古学研究，重建了超过1.3万年的海岸气候事件序列。这项工作不仅为历史气候模型提供了关键验证数据，更帮助识别了极端气候事件可能推动文化变迁的“临界点”，并在具体遗址层面重构了古代社会应对气候冲击的真实场景，为当今全球应对气候变化提供了深远的历史镜鉴。

　　探讨新石器时代从“革命”到“协商”进程的成果，为我们重新理解文明进化提供了新视角。法国法兰西公学院教授让·吉莱纳关于“地中海地区的新石器时代”的研究认为，将新石器时代视为一场突发“革命”过于简单。相反，这是一个长达数千年的过程，是人类与环境以及自身社会抱负之间一场漫长的“协商”与互动。农业经济、社会等级、象征性景观等新石器时代的遗产，持续塑造着后来金属时代乃至国家社会的地中海世界。这一视角强调变迁的连续性、复杂性与地域多样性，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考古学如何更具现实关怀？马达加斯加莫龙贝考古项目“奥洛·贝·塔洛哈”实验室首席研究员克里斯蒂娜·道格拉斯在分享“面向适应未来的考古学：马达加斯加西南部知识协同构建、遗产保护与气候韧性”成果时表示，研究团队正在践行一种“协同构建、社区驱动”的考古学模式。面对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丧失等全球挑战，考古学家与当地社区紧密合作，从深远的历史知识与本土生态智慧中，共同寻找增强社区韧性、设计包容性未来的路径。这证明，考古学完全可以超越对过去的单纯研究，成为一种“塑造未来的实践”，其知识生产能够直接服务于社区的可持续发展和文化认同的巩固。

　　数字革命正在重塑考古学的思维与协作。德国基尔大学史前与原史考古研究所项目首席专家马丁·辛茨分享的“全球考古学年代数据库：考古学数字基础设施构建范式”成果，揭示了考古学正在经历一场由数字技术引领的深刻变革。数字基础设施和数据模型已渗透到从田野记录到阐释发布的每一个环节。这场转型双向拓展了考古学。对内，它整合了年代学、环境遗存、物质文化等曾经孤立的研究领域，构建起能够揭示隐藏规律的协同分析框架；对外，它强化了考古学与更广阔科学体系及公众社会的连接，生产出关于人地互动的可验证、可复用的公共知识产品。数字革命正在从根本上改变考古学家思考、协作和生成证据的方式。

　　考古学正日益走向真正的全球化

　　多位受访学者表示，本届论坛主题“技术、社会与考古学”，精准把握了当代考古学的脉搏。技术从来不只是工具，更是塑造研究范式、深化社会理解的核心驱动力。从奥杜威的第一把石器到如今的人工智能、遥感探测与分子分析，技术系统始终是社会文化变革的催化剂。在现代考古学中，数字技术实现了遗存从实地到虚拟空间的毫米级迁移与永久保存；地理信息系统让大范围景观分析与空间关系研究成为可能；人工智能可以处理人力难以企及的海量图像数据，发现隐藏模式；各类科学分析技术则使我们能够“阅读”土壤中的花粉、器物上的残留物、骨骼中的同位素，复原古代环境、食谱与迁徙路线。

　　上海大学党委副书记段勇表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考古学，需要从技术与社会互动的视角，系统揭示中国古代技术成就的文化内涵与发展路径。技术赋能不仅提升了考古工作的精度与效率，更开辟了全新的问题域与阐释维度，使中华文明的特质能够得到更深刻、更生动的阐释。

　　为期四天的论坛，呈现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文明对话。这场对话清晰地表明，考古学的研究视野正日益走向真正的全球化。这种全球化视野，体现在对不同地区文明进程的平等关注与比较研究上，体现在对跨区域文化交流的深入探究上，更体现在面对气候变化、遗产保护等全球性挑战时，各国考古学界携手寻求解决方案的共同责任上。学者们强调，必须通过有意识的多元构成，持续拓宽讨论的视域，使学术交流超越单一文化或学术传统，在真正的文明互鉴中激发创新。

　　在这一进程中，“世界考古论坛·上海”平台发挥着独特而重要的作用。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陕西考古博物馆）院（馆）长种建荣认为，论坛不仅是贯通古今的文化纽带，更是推动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要平台，彰显了技术作为社会发展催化剂的作用。

　　中国考古学在百余年历程中，尤其是新时代以来，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从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到“考古中国”重大项目，一系列发现与研究极大地延伸了历史轴线，增强了历史信度，丰富了历史内涵，活化了历史场景。通过论坛，中国考古学的最新成果得以向世界展示，其秉承的“开放、合作、共享”理念也得到广泛传播。中国考古学正以更加自信的姿态，积极参与国际考古合作与规则制定，为保护全人类共同遗产、深化对世界文明多样性的理解贡献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

　　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人类社会的未来发展亟须从历史智慧中汲取力量。考古学这门通过物质遗存研究人类过去的学科，从未像今天这样与我们的未来息息相关。它告诉我们，文明是流动的、互鉴的，隔绝与偏见不能长久；它揭示出，人类拥有应对环境挑战、进行社会创新的惊人韧性；它提醒我们，文化多样性是人类繁荣发展的宝贵源泉。

　　今天，我们正迎来考古事业的黄金时代。这是一个需要以开放胸襟拥抱跨学科融合的时代、需要以严谨态度夯实每一个考古地层与数据点的时代、需要以深远视角将地方性知识置于全球文明演进图谱中审视的时代。中外考古学家在上海达成的共识是清晰而坚定的，他们将继续以全球合作为钥匙，共同呈现那些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的人类文明传统，从联合考古、遗产保护与国际人文交流中，不断汲取加强文明对话、推动文明传承创新的深层力量，充分发挥“世界考古论坛·上海”等平台的桥梁作用，深化对中华文明和世界文明的认识，增强历史自信与文化自信，最终为创造一个和平、包容、可持续的未来，贡献考古学这份“时间科学”的独特智慧。

　　历史不仅是关于过去的故事，更是关于我们是谁，以及我们可能走向何方的深刻思考。在技术日新月异的今天，考古学正以其独有的方式，在历史的纵深中，为我们照亮前行的道路。

　　◇中国社会科学报记者 查建国 陈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