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介入儿童文学的冷思考

2025-10-2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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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来,人工智能技术广泛渗透至文学领域,不断拓展其表达与叙事的边界。作为文学的特殊门类,儿童文学也在这一浪潮中经历着创作与审美的双重变奏。技术一经介入,儿童文学不得不面临关乎其本质与未来的诘问。一方面,我们须认识到人工智能对儿童文学施加的创作同质化、审美扁平化等现实压力;另一方面,也应将技术的迭代视作一次话语重启的契机,探索新时代儿童文学在情感结构与价值呈现上的多重可能性。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是否能够在技术与人文的张力之间,叩问创作主体性、语言灵韵与童年精神的存在方式。

  个性的幻象与标准化陷阱

  自小冰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问世后,关于文学与人工智能的讨论方兴未艾。在儿童文学领域,人工智能也借助其强大的语言生成与叙事能力占据了一部分儿童市场。从自动生成睡前故事、童话到协助构思绘本脚本、儿童诗歌,人工智能正高歌猛进地介入儿童文学生产。此前,谷歌Gemini推出Storybook功能,只需要输入简单的指示词或图画,便可以生成适合指定年龄段阅读的绘本故事。人工智能为儿童文学注入了全新灵感,但也可能因依赖数据和模式,导致作品陷入标准化生产的危机。

  人工智能借助多学科背景,将碎块的知识进行合理化搭建,进而创作出超越普通写作者水准的作品,甚至在某些时刻能给人意料之外的惊喜。与此同时,人工智能以其创作的连贯性与时效性,为儿童文学写作带来前所未有的生产力,其或紧凑或奇幻的故事设定也调动了儿童的阅读积极性。但问题是,儿童文学是作家鲜活记忆的再次唤醒,其灵魂恰恰在于“稚拙的灵韵”和“生命的温度”。显然,这是人工智能无法体验并完全理解的。“洋葱、萝卜和西红柿,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它们认为那是一种空想。南瓜不说话,默默地成长着。”舒比格在《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中看似漫不经心的语言、不温不火的叙述,却让读者心有戚戚。理想的儿童文学应该是以最简单的方式传达生命的洞见。当然,人工智能能够轻易模仿作家的语言及句式,而存留在笔尖的微妙情感与复杂情绪只属于带着体温的生命个体。正如麦家在访谈中关于“未来的眼泪”的设问:“它(人工智能)流的眼泪是我们以往的、已有的大量的作家流下的眼泪,而未来的眼泪在哪里?机器不知道,但伟大的作家知道。”换言之,人工智能的“拟智能”可以产出文本,却无法产出文本背后那份只有具身化的、经历过成长之痛的人才能赋予的“爱的注视”与“理解的微光”。

  伦理取向的技术化与

  童年精神的式微

  儿童文学是成人这一创作主体与儿童读者展开对话的重要媒介,也呈现出生命价值与情感体验的代际传递。毋庸置疑,训练有素的人工智能可以结合儿童行为数据、经典文本及读者的阅读反馈创作出符合儿童兴趣的作品,并结合其不同的需求生成特定价值取向的故事变体。从这一层面来看,人工智能能够实现传统儿童文学所难以企及的场景化启蒙,将抽象的价值观转化为可交互的成长养分。但儿童文学不仅要能讲好一个故事,也要通过价值判断完成对儿童观念的引导。人工智能生成的故事可以包含预设的伦理取向,但选择什么样的价值观、如何艺术地将其呈现,还应该由人来把握。

  时至今日,艾伦·图灵在《计算机器与智能》一文中提到的“机器是否可以思考”这一问题还在被讨论。值得注意的是,人工智能只是在看似“思考”。邵燕君认为,“人工智能并不是真的在写作,而是在算概率,背后是海量参数和长久的大规模集群训练”。这样一来,诸如ChatGPT、DeepSeek等人工智能的创作也就显得过于规整。需要警惕的是,儿童恰恰处于语言习得与审美塑造的关键时期,僵化的、套路化的文学作品无益于他们思维能力与心智品行的提升,更有可能钝化其情感的感受力。此外,儿童文学的创作需要一种与童年共情的能力,将来自成人的复杂情感投射到童年成长的阶段中,而过于依赖技术使得人忽视精神的传递,机器创作更无法替代人实现童年的陪伴。因此,对情感体验与思维成长的温柔呵护,正是守护童心最坚实的基石与最有力的保障。正如人工智能难以理解“善意的谎言”与“诚实”间微妙的情结,而人类的独特价值恰在于此。唯有真正的儿童文学作家才能同情并走进儿童失去心爱玩具时那种决堤的悲伤。

  创作主体性与文学工具性的再抉择

  “AI for Science”“AI for Education”是当前人工智能在科研及教育领域的核心话题。儿童教育是面向未来的事业,儿童文学更是在“争取下一代”的工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人工智能+儿童文学”这一变革路径使儿童文学更具开放性与前沿性,由此也被赋予新的时代内涵与艺术品格。但应该注意到,人工智能的工具性价值也对人的主体性价值发起了挑战。

  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点对点为儿童创作符合标准的文学作品,事实上,它也重塑了儿童读者对文学的接受方式。这种无需感触就能创作的价值旨趣,无形中消解了阅读本身应有的偶然性,那些需要调动脑力去筛选、品读与体悟的过程变得可有可无。此外,人工智能由人创造,其体内被植入了本不属于机器的基因,在对一些问题的思考上容易陷入逻辑与边界的迷宫。其核心困境在于,它的文字受制于词汇的合法性与语法的正确性,因而失去作为鲜活个体所能发出的“呼喊”。那种源自深刻生命体验的自由,无疑是超越了代码与数据之上的人工智能。而这正是儿童文学最关切的问题之一。

  如此,儿童文学有必要联结人工智能吗?在刘慈欣看来,人与人工智能思维方式的差别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大。从某种程度上看,人工智能可以抵达人类智力所难以企及的高度。也有学者提出,人工智能已经转向对人类感觉、模糊、联想等非理性的探索。换言之,作为工具性的人工智能似乎也会成为人类智慧的延伸。“创造性作家永远不会被取代”可以被视为批评者们的共识,儿童文学创作的主体是人这一基本概念也是不辩自明的。倘若要使儿童文学更好地拥抱未来,那么有必要开创一种人工智能时代的新范式——以算法逻辑、人之情感赋能创作,建构从思维启迪、艺术创作到心灵对话、人格培育的全新生态。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文学视域下儿童文学发展史”(21&ZD257)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特聘教授)

【编辑:李培艳(报纸) 张赛(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