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众文艺继承了20世纪文艺大众化的脉络特别是人民文艺的传统,是在新媒介技术条件下,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以全民共谱、技道共生、模态共融为特征的文艺新样态。在当代文化语境中,媒介不仅是承载信息的介质,还是关乎主体意识、意义生产、社会互动的关键场域。互联网驱动下的数智化新媒介不仅为新大众文艺的崛起提供了技术赋能,并且嵌入文艺实践全过程,从而使新大众文艺彰显新内涵。
与古为新:传统与当代的辩证统一。继往开来,与古为新,是新大众文艺形式创新的人文旨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新大众文艺的历史资源与审美参照。面对光辉灿烂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新大众文艺坚持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中庸》有言:“唯天下至诚为能化。”作为中国人文精神要义的“化”,不拘泥于现象界的一时一态,是一种会通天人、润物无声的境界。新大众文艺对于传统之“化”,在创作上主要体现为融合化表现、情境化转译、活态化应用三种形式。这些尝试致力于搭建起古今对话的桥梁,实现传统与当代的辩证统一。
融合化表现,是将传统元素、人物、母题等依托现代视听媒体和叙事架构进行再表达,激活经典文本对于当代人、当代生活的情理意义。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动画影片《长安三万里》《哪吒之魔童闹海》、电视剧《梦华录》《清平乐》、新编戏曲《白蛇传·情》《新龙门客栈》、原创流行音乐《弹词话本》《山河寥哉》等,不但创造了一波令人过目难忘的“国潮”形象,而且通过跨媒介技术的融合呈现,激发了更多新生代受众对华夏文明的历史认同。
情境化转译,是将历史变迁中的人事、观念、用语等放到当代社会氛围和日常生活语境中进行再叙说,为人们总结经验、思考现实提供镜鉴。马伯庸的小说《长安的荔枝》《太白金星有点烦》《桃花源没事儿》等,立足中国古典文学的丰富宝藏,匠心独运,再写传奇,以普通人视角书写常被忽视的“历史配角”的日常遭际,艺术手法无我却有我,思想内涵言古而指今,为广大“职场人”“打工人”喜闻乐见,并以此为机缘走向“IP全产业链开发”,成为电影、网剧、广播剧、实景娱乐、周边文创等争相再现的热门IP。
活态化应用,是借助新媒介技术将传统技艺、文化遗产、民风民俗等融入当代生产生活实践中进行演绎,使其功能价值得到重塑的同时,焕发独特的审美意蕴。以李子柒为代表的众多网络UP主,通过抖音、TikTok传播非遗文化。他们坚守民间匠艺,在乡村田园场景中呈现食品、器物等“从无到有”的手作过程,在海内外颇具影响力。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如果国宝会说话》以平易质朴的镜头语言解说文物的物质属性、时代价值,带领观众在“活的形象”中建立与中华民族绚烂往昔的情感联结。
美美与共:地方与天下的辩证统一。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是新大众文艺形式创新的家国情怀。在移动互联网和数字技术的助力下,新大众文艺不断突破物理界限及相应的思考模式,在“跨地方”和“地方化”的交互中寻求形式创新。传统的交通和媒介环境潜在规定了文艺活动由中心向边缘辐射的空间特征,也塑造了精英文化优于大众文化乃至民间文化的差序格局。现代的城乡二元结构在城市化进程中形成,乡村被视为城市的他者,催生城市文学与乡土文学两种风格迥异的书写范式。伴随新媒介时代的兴起,新大众文艺却为文艺空间的构造和文艺的空间表现酝酿了新的可能。
新大众文艺有着网络时代的“去中心化”特质,在无线通信、流媒体、实时音视频、人工智能等技术普及的背景下,以媒介为方法,赋予每一地理节点上的人们投身文艺生产、传播、反馈的同等权利,由此推动了创作模式从PGC向“PGC/UGC+AIGC”转换,造就了壮阔、流动的媒介景观,坚持了地方与天下的辩证统一。抖音、快手、B站等平台上民间高手层出不穷,使这类新大众文艺作品大大增强了地方经验表达的丰富性,有助于增进广大受众关于中华文明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的具身认知。
具体而言,新大众文艺的空间模式可分为“附近建设”与“场所营造”双重向度。“附近”和“场所”是当前艺术社会学和审美文化研究着力重构的场域。“附近”指主体与其想象“世界”两极间的实存空间,“场所”指表征居住环境、日常体验、往昔岁月的社群空间。对二者的重视背后,蕴含着关怀社会生活、珍视地方记忆、滋养感觉结构的诗意追求。以附近建设为导向,新大众文艺为素人写作提供了施展平台,鼓励大众以图文、短视频、直播等形式记录身边人、周边事,还支持创作者以邻里空间为背景制作微短剧、互动视频,并经由“转评赞”三连、流量推送机制加强互动性,取得创作主体在地化、媒介应用场景化、意义内容日常化、传播效应社区化的效果。以场所营造为导向,新大众文艺不只产出了如《人世间》《山海情》《大江大河》和新东北文学等反映地方建设与国家发展关系的小说、影视作品,还运用AI、AR/VR、CG等技术创造虚实交融的数字空间,推出敦煌莫高窟“数字藏经洞”、长沙橘子洲“VR全景导览”、国风游戏《黑神话:悟空》等一系列新文类作品。
情动于中:符号与情动的辩证统一。情动于中,手舞足蹈,是新大众文艺形式创新的身心模式。面对文艺发展的时代变革,新大众文艺尝试构筑符号交换与情动触发相辅相成的形式框架。西方哲学在把握人的主体问题时秉持重“心”抑“身”的立场,反映到文艺领域,则认为文艺作品是基于语言、思想建构的叙事文本,文艺活动围绕符号表意系统的生产和消费运转。21世纪以来,身体对于主体生成的隐蔽意义被重新发现,美学与文艺理论界发生“情动转向”,开始以非表象性的、具身化的运动与感受为新的艺术认知方式。“情动”视域下,新大众文艺的形式创造以增强体验、加速感知、全民共创为主要趋势,旨在使文艺实践更好地顺应工业4.0时代的科技发展潮流,达成符号与情动的辩证统一。
在增强体验方面,传统媒介主要关注观众的视、听感官功能,文艺部门各环节相对独立,致使传播方式显现出专业化、区隔化特征。鲜明的融媒体性质,在即时性、连结性、适用性等方面补齐了传统媒介的短板,在整合视听元素的基础上,通过触屏操作、隔屏互动延伸大众的触觉乃至全身心感知,打造多感官协同的动态体验。VR/AR体验项目、网络互动剧、沉浸式戏剧、云端演唱会等文娱形式,以及线上读书会、自习直播间、居家旅行Vlog等“情感陪伴”类产品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
在加速感知方面,传统媒介依赖线性语言、符号修辞,主体的知情意视被调动。新大众文艺以观者下意识的情动反应为痛点,开发出快速高效的传播机制。爆款短视频遵循黄金5秒法则,除了具备优质内容,还注意调节语速和音律,吸引人们停留。微短剧以体量小、节奏快、反转多著称,善于在瞬间唤起观众的情绪,使其不由自主地观看——“根本停不下来”。
在全民共创方面,新大众文艺打破创作者、接受者之间的身份壁垒,展现出“每一个普通人都是艺术家”这一新媒介景观:短视频平台上的全民创作、万人共演如火如荼,网络文学平台上的读者共创方兴未艾,视频网站和直播平台上的弹幕文化、“梗”文化蔚为大观……无不反映新大众文艺时代的“大文艺形态”,文艺的大众能量得到进一步释放。尽管算法、流量、利润作为影响创作和信息流动的要素,或将给新大众文艺的发展带来挑战,但这也不失为其探求数据公平、审美价值与市场效益三者平衡的契机,促使其在不懈自反与多重辩证中开创更具活力的文化未来。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