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伯是一个相对主义者吗

2025-09-1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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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术界有一种广为流行的观点,就是将韦伯的价值学说引申甚至等同于相对主义或虚无主义。施特劳斯与哈贝马斯均持此观点。施特劳斯在《自然权利与历史》中提出,韦伯坚信,人们不可能对“应该”有真正的知识;社会科学所能做的仅限于澄清种种价值理念之间的冲突及蕴涵,至于冲突的解决,则不能依赖人类的理性,而只能留待每个个体自由的、非理性的决断。既然每一种价值上的取舍都只是非理性的决断,则纵欲者的生活方式与先知阿摩司、爱智者苏格拉底所倡导的生活方式就是同样合理的,因此韦伯的这些看法必定会导致虚无主义。

  哈贝马斯虽与施特劳斯在诸多问题上存在着根本的冲突,但他也认为,韦伯在规范问题上是一个怀疑论者,因为后者的立场可概括为:人在不同价值体系之间所作的决断不可能得到理性的说明。哈贝马斯在《交往行为理论》中指出,韦伯在《中间考察》与《科学作为天职》中考察了两个彼此相关的主题,即根据现代生活秩序,世界既难以从信仰的角度获得伦理一体化,也难以从科学的角度获得理论一体化。随着现代意识结构的出现,宗教和形而上学基本概念中所蕴含的真善美的直接同一性瓦解了。对于韦伯的这一论断,哈贝马斯在一定程度上表示同意,但他同时也坚持,韦伯所得出的价值多神论表达了意义在现代世界中的丧失,这体现的是一种虚无主义经验,因而并没有说服力。

  价值之间不存在相对化

  可以看出,施特劳斯与哈贝马斯之所以将韦伯置于相对主义或虚无主义行列,一个重要依据就是韦伯所持的“价值冲突无法获得理性的解决”这一立场。这也是学术界给韦伯贴上诸如实证主义(如海德格尔、沃格林、蒙森)、情感主义(如麦金太尔)等标签时,经常会采用的做法。诚然,韦伯确实认为,对某人来说是上帝的东西,对另一人来说却可能是魔鬼,但他明确否认了自己的立场是相对主义。相反,他倒是曾经抱怨过,这一立场所遭遇的最严重的误解之一就是被解释为“相对主义”。施路赫特(Wolfgang Schluchter)也证明了在韦伯这里,价值冲突模式依赖于价值绝对论,因为每一个独立且相互自我区分的价值领域——也就是“诸神”——均有其无条件的有效性要求。个体无法忽视这一要求,而只能要么肯定,要么否定。亦即韦伯支持价值冲突论,却不能因此而轻率地置其于“相对主义”的行列。

  实际上,韦伯否认了在各种价值之间存在相对化和妥协。他很清楚地说道:“必须最坚决地反对一种屡见不鲜的观念:通过对不同的评价相互之间作出权衡和在它们之间作出‘政治家式的’妥协,就能走上通往科学‘客观性’的道路。‘中间路线’不仅与‘最极端的路线’完全一样是用经验学科的手段无法证明的,而且在评价领域,也许恰恰是它在规范上最不明确。它并不属于讲台,而是属于政治纲领、办公室和议会。”对他来说,最本真意义上的“日常生活”的肤浅恰恰在于:人们总是回避在“上帝”和“魔鬼”之间作出选择。因此,韦伯也强调,在价值中立或价值自由的讨论中,“理解一切”并不意味着“原谅一切”,也不必然导向对他人立场的认可。相反,它倒可以使人认识到人们是不一致的,也可以使人认识到为什么以及在何处产生了这种不一致。作为社会科学家,他得出了价值多神论或价值冲突论的推论,却并不代表他支持相对主义,更不代表他认为所有的价值都是同等理性的。

  科学作为天职

  在这一问题上,“天职”观念集中显示了韦伯对于相对主义的批驳。“天职”只可能是命令,而不可能是劝告,这种观念摒弃了天主教将道德诫命区分为命令与劝告的做法。他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说:“清教徒想要成为职业人——而我们则必须成为职业人。”对他来说,这是现代人不得不背负的一个命运。“命运”是不容回避的,“命令”则是不容讨价还价的,因此,当一个必须成为职业人的现代人又自觉地以科学作为自己的天职时,他也就作出了自己的抉择,担负起了科学这一天职所带来的义务,即坚持知性的诚实。韦伯特意强调,如果一个人缺乏勇气澄清自己的终极立场,却想用软弱的相对化论调来减轻这个义务,那就是在逃避知性的诚实。那些为了宗教皈依而牺牲理知的人要比讲台上的先知更好,因为后者未能了解到,学者唯一的德性就是知性上的诚实。在积极的宗教行为中需要“牺牲理知”(Opfer des Intellekts),而以科学为天职的学者则没有“牺牲理知”的权利。由此,我们再次看到,通过将科学作为天职,韦伯恰恰驳斥了那种将一切价值相对化的立场。

  在这一点上,韦伯与施特劳斯有着让人意外也常常被人们忽视的相通之处。与施特劳斯所理解苏格拉底式的哲学一样,在韦伯这里,作为天职的科学也是一种兼具冷静与激情的生活方式。一方面,“冷静”意味着要将知性的诚实作为自己的职业“命令”,并(如同苏格拉底一样)拒绝任何不能证明的启示。在知性的诚实的名义下,科学宣称自己为理智地思量世界的唯一可能形式,这是一种独立于人类一切人格性、伦理性资质的贵族主义。另一方面,“激情”则意味着作为天职的科学也是一种为特殊的激情激发着的生活。韦伯还特意反驳了一种常见的说法,即科学只需要冷静的理智,而不需要灵魂。相反,他重视灵感的作用,甚至将之比作柏拉图所说的“迷狂”。在他看来,凡是不能让人怀着热情去从事的事,就人作为人来说,都是不值得的事。他一方面叹息,我们已经与完美人性的时代诀别了,而只能成为高度专业化的职业人;另一方面却又煞费苦心地为科学工作加上了“灵魂”。这恰恰表明,他相信,科学本身可以作为一种有价值的生活方式。对韦伯来说,“人格”要想实现,只有一种途径,即毫无保留地献身于一项事业。在科学的领域中,也唯有那纯粹地向具体事情献身的人才有人格。这也表明,当韦伯将科学作为一种天职时,他的立场不能被还原为相对主义。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二十世纪西方社会学视野中的宗教社会学研究”(21BZJ015)阶段成果)

  (作者系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编辑:王亮 (报纸)赛音(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