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以来,儒家学者对佛、道资源进行充分吸收,一方面尽可能将内心平静、“胸中无滞碍”的洒脱境界吸收进儒家的心性论和工夫论中,扩大以经世致用为传统的儒家思想的精神境界,另一方面引进了具体的修养工夫,如静坐、调息等,结合个人的修养实践与反思,以求深化儒家心性论的理论内涵。动静问题贯通于宋明理学理气论、心性论和工夫论的诸环节之中,同时涉及儒家与佛、道在思想旨趣和修养目的上的根本区别。王阳明与其弟子对动静问题的讨论,就是在这样一个思想背景和传统中展开的。
静坐工夫
静坐作为一种修养方法,在宋明理学家当中引起过许多讨论。伊川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陆九渊谓“学者能常闭目亦佳”。具有强烈理性主义倾向的朱熹也认为“读书闲暇且静坐教他心平气定,见得道理渐次分晓”。明代陈白沙的修养方法亦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
王阳明早年颇得益于静坐工夫。《阳明先生年谱》记载,阳明居龙场时,动心忍性,“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这是典型的静坐见心体的工夫。在滁州时,阳明以静坐教诸生收敛心思,对治专务于外的弊病,并提倡在静坐中发动本有良知,将潜藏的念头一一提出来加以反省。但是,阳明仅把静坐作为一种入门工夫,不以静坐中的神秘体验为其修养目的。滁州教人静坐之后,诸生“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因此,阳明很快转以“存天理去人欲”“必有事焉”工夫教人,强调人要在事上磨练。静坐带来的无纷扰状态,使得存理去欲、涵养心体更加容易。如果因静坐而喜静厌动,忽视存理去欲的工夫,人欲反而可能潜伏在虚静之中。后期提出“致良知”教法后,王阳明将一切工夫收归于此,不论动静、有事无事皆以致良知为准,“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
陈来教授认为,在宋明理学中,不少精神修习的方式只表征意识或心灵的意向、状态的某种形式特征,不包含具体的道德内容和规定。静坐就是这样一种修习方式,因此佛、道可用,儒家亦可用。阳明提出“致良知”收摄一切工夫后,对求静工夫的反思也走向成熟。在“致良知”工夫中,循理与不动心不须分作两个功夫,循理即能心静,二者是一个工夫的两面。
养心与心静
佛、道吸引儒家士大夫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承诺提供超离世俗烦扰的洒脱心境,而王阳明认为,学者如以求静为目的,不惟求不得,更将失却儒家宗旨。佛、道以超离世累为目的,有意求静,是出于一己的私心。有此私心,虽是槁木死灰亦不能宁静。其中,道家求静以完养身心为目标,而阳明反对以养生为学问目标,因为养生缺乏儒学所强调的道德内涵,“无主于中”,不主于理。阳明主张以养心来养身:以存天理彰明此心本体,不使人欲遮蔽之,就是养心;在本心的主宰下,修养活动才能达致身心的宁静。心即性,即天理;作为天理的性与作为知觉的性不相分离,养得本心完全才是养身。
养心的一个必然结果是心静,即心不受私欲、杂念的干扰。心体本具有“定”或“静”的特点,作工夫就是复心之本体。复心之本体的方法是一循于理,循理则心静。静非不思虑、不知觉,而是“动亦定、静亦定”的“定”。循理的修养工夫,使儒家的“静”与佛、道的“静”区别开来,也从另一个角度解析了孟子的“不动心”问题。弟子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何以异,阳明答曰:“告子是硬把捉著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集义”就是“必有事焉”,时时存天理去人欲,存理去欲自然勿忘勿助。孟子的工夫,是动时、静时皆集义,令此心常充实于理,所行无馁歉于理。告子不知仁义皆在此心,不能集义,只把捉得气定,气定之下潜伏着人欲。佛、道不讲天理,以寻求气定或心虚为最终目的,气定受人欲的支配。以孟子为代表的儒家集义工夫达到不动心的境界,此心合于天理而达到“心安理得”的状态。这才是养心的最高境界。在此意义上,儒学本来就包含了佛、道所追求的洒脱心境。
心体不动
心体不动,是阳明解决动静问题的理论出发点。阳明认为:“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心、性、理是从不同层面对良知的称呼;动、静是际遇或状态的不同。良知本体无动无静,遇动时、静时皆是“定”。有事与无事是个体外部遭遇的动与静;寂然与感通是心之本体与发用造成的动与静。这些都无损于良知“定”的本性。心定而达到“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的结果是:良知与流行造化一般,作为生生的根源,自然运动不息,而流行之中心一于天理,总是处于“定”的状态;心之循理保证了天理的自然展开,生生不受歪曲和阻遏,达到“动”的理想状态。
寂然与感通涉及已发与未发、体与用的问题。阳明认为,“寂然不动”是说心体未与物相接时,思虑没有运用,没有产生具体的念头;“感而遂通”指心体与物相接,思虑运用一触而发,念头的产生与消失都不受阻碍。寂然、感通是心体发用与否的不同状态,寂然无损于感通之灵动,感通无损于寂然之空净,都有赖于心体本来的“定”。心只是一心,而有寂然与感通、已发与未发之别,这亦是动、静之别。
阳明关于动静问题的观点是“动静合一”。陈九川作功夫觉心有内外,打不作一片。阳明认为,心无内外。这是从另一个角度探讨动静工夫。四句理中“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格物”的对象是意念所在;格物就是正念头,“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因此,格物工夫就是随事存理去欲,复全此心本体之正。不可说应事接物是“外”“动”,静坐涵养是“内”“静”,各立一个专门的心去照管。心既能应事接物,也能涵养省察,因此不能用具体的动静、内外来支离它。
起念与知觉
阳明门人提出,作工夫时不能摒绝念虑的产生,愈求无念而愈觉念头纷扰。起不起念头是动静工夫中的一个具体问题。阳明认为,人生“实无无念时”,念头不可能完全屏息。即使是在人所不知而己独知之地作戒慎恐惧的工夫,亦不是无念而静。戒慎恐惧工夫本身就是念头的发动,不过与日常念头相比,戒慎恐惧之念是本体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心之本体流动不息,静而非静,动而非动,正如天地造化一样。因此,人心必然不断地发为念虑,强求无念是不可能的。只可作正念头(格物)的工夫,念念存理去欲,不可作专求宁静无念头的工夫。
动、静又与人的知觉有关。有门人问伊川的《答吕学士》。吕学士认为静时有知觉,伊川则认为有知觉即是动,不可言静。阳明对伊川的回答予以肯定。门人对此的理解是:“伊川所谓‘既有知觉,却是动也,如何言静’正是说静而无静之意。”门人对阳明的理解是准确的。良知的本性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它不仅有自知自觉其善性的德性明觉,也涵盖了视听言动的闻见知觉。良知的定静不仅不会断灭视听言动的知觉,还有利于视听言动的合理发生。因此,心体不动不等于无知觉,无知觉的是不能视听言动的死物。知觉与念头的问题反映的是良知动静合一本性的两个侧面。正因念虑不可屏息,心的理想状态就是良知本体自然发为念虑而又不滞于念虑。
(作者系兰州大学哲学社会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