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思想与老子思想有着某种亲缘关系。老子对商鞅思想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政治思想层面,这与商鞅的政治家身份以及商鞅的《商君书》出于变法的政治诉求恰好一致。商鞅思想的核心是法治,围绕着对法的论述,商鞅批判仁义礼乐、主张愚民,都受到了老子的影响。此外,商鞅法治思想中的无为因素,也受到了老子的影响。
老子以道为宗,认为仁义礼乐皆是对道的背叛,这种背叛最明显的体现,在于对道之无为属性的舍弃以及对有为的痴迷。为此,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他批评仁义礼乐的有为特质,对于夏商周三代之礼,更是批评其为天下祸乱之根源。由批评仁义礼乐入手,老子进而批评孝慈与忠贞等道德,认为“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他指出,孝慈与忠贞不但不能救治“六亲不和”与“国家昏乱”的局面,反而凸显了家庭与国家的悲剧。由此,老子希求“绝圣弃智”“绝仁弃义”,通过放弃仁义圣智等回到道,并赋予圣人“不仁”的特性。
商鞅以法为宗,像老子一样否定仁义礼乐。不过,老子否定的是三代以来的礼乐以及包裹在礼治之中的仁义道德,而商鞅否定的则是为儒家所阐扬、成为儒家核心思想的仁义礼乐。这是二者的不同。商鞅从法的维度审视仁义礼乐与忠信辩慧等,认为这些都是国家贫穷、灭亡的原因。因此,他说:“《诗》、《书》、礼、乐、善、修、仁、廉、辩、慧,国有十者,上无使守战。国以十者治,敌至必削,不至必贫。国去此十者,敌不敢至,虽至必却;兴兵而伐,必取;按兵不伐,必富”,“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国有十二者,上无使农战,必贫至削”,“兴国不用十二者,故其国多力,而天下莫能犯也。兵出,必取;取,必能有之;按兵而不攻,必富”。这是说,儒家所宣扬的仁义礼乐之类是祸害国家的根本,统治者如果用它们治国,则国家必将弱小、贫穷,既不能保家卫国、守住疆土,更不能攻占敌国、壮大自己。反之,统治者如果废弃、打击儒家仁义礼乐之类而用法治国,则国家强盛、富裕,民众注重农耕和作战,既能坚守边防,捍卫国家利益,又能攻城略地,占领、兼并敌国。
对于仁义,老子没有丝毫认可。可是,从老子“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等文字来看,在仁义与礼乐之间,老子认为礼乐之害处甚于仁义之害处,比较而言,仁义似有相对可取之处。商鞅虽然批评仁义礼乐,但是,受老子影响,对于仁义也还是有一定的肯定。他认为,仁人义士只能自己践行仁义,而不能使他人具备仁义并且践行仁义,因此,仁义的价值限定于仁人义士,不可以推行于天下,仁义不可能成为治理天下的法则。
老子“愚”的思想包括圣人之“愚”与民之“愚”。老子说,“我愚人之心也哉”,认为圣人与常人的区别在于圣人“愚”而常人“智”。联系老子所言“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可知老子所谓的“愚”,指得道者内心的纯朴自然,这种纯朴自然犹如婴儿一样。基于老子所云“复归于婴儿”即“复归于朴”,可知老子之“愚”也可称作“朴”,也是人之初的真朴状态。由于“愚”是得道的象征,老子希望圣人治理天下,使民也“愚”。因此,老子说:“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这是说,圣人治理民众,就是让民众放弃“智”而走向“愚”,也即放弃奸邪、狡诈,返朴归真,归向道。
如何由“智”而“愚”?老子提出“绝学无忧”,“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这是说,要抛弃已有的礼乐文化知识,从而破除因礼乐文化知识所造成的“为道”的障碍,最终因得道而“愚”。
商鞅像老子一样,也强调“愚”,因而也有“愚”的思想。不过,老子之“愚”涉及圣人和民众之“愚”,而商鞅之“愚”只涉及民众之“愚”。这是由商鞅对“愚”的解读所决定的。商鞅说:“民不贵学则愚,愚则无外交,无外交则国安不殆”,“愚农不知,不好学问,则务疾农”,“民壹则农,农则朴,朴则安居而恶出”,“朴则农,农则易勤,勤则富”,“朴则强”。在商鞅看来,治理国家主要就是治理民众,治理民众就是要民众“愚”;民众只有“愚”,才能积极主动地从事农业生产,才能安居乐业而不外出。这样,民众勤劳富裕,国家才会由乱而治、由弱而强。至于如何使民众“愚”,商鞅提出“不贵学”“不好学问”“民壹”等,要求国家不提倡学问,不看重学问;要求民众不爱好学问,专心于农耕和作战。关键是,商鞅所谓的“愚”是指愚昧,而不是纯朴。
老子的以道治天下,其实即圣人的无为而治。关于无为而治,他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老子认为,无为包括不为、不言等,从圣人与万物的关系来看,无为也就是顺应万物而不加干涉。对于无为而治,老子还有非常形象的说法,“治大国若烹小鲜”,意即不要轻易扰动民众。
商鞅主张法治,要求统治者以法为准则治理天下。他反对“好言”,提倡“去言”。反对“好言”,也即反对空谈,因为空谈误国,民众将不会积极从事农战;提倡“去言”,也即清除空谈,因为“国去言,则民朴;民朴,则不淫”,民众不空谈,就会“朴”而“不淫”,积极从事农耕和作战。商鞅的“去言”有老子“不言”的意味。不过,老子的“不言”是指不发号施令,而商鞅的“去言”是反对空谈,他要消除的空谈,主要是儒家的言论与思想,这是需要注意的。
老子的“治大国若烹小鲜”,要求治理国家减损人为,不干扰民众的生产与生活。这在商鞅看来就是“治省”“治小”,也即政治措施要简省、细微。因为“治省,国治”“治大,国小;治小,国大”,只有政治措施简省、细微,才不会过于扰民,国家才得以治理,并且日益强大。
关于无为而治的政治效果,老子有详细的说明:“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这是说,无为而治的结果就是民众自然受感化,做到端正、富足而纯朴,这就是天下大治的局面。商鞅向往的理想的法治景象也有老子无为而治的印记:“人主处匡床之上,听丝竹之声,而天下治。”这是说,君王依法行政,不施加人为因素,无所为而天下治。此外,商鞅描绘的“神农之世”几乎就是老子“小国寡民”的翻版:“神农之世,男耕而食,妇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这样的社会男耕女织,国家安定富强,不需要法律,不需要军队。
由此可以看出,商鞅思想深受老子的影响。这表现在,老子和商鞅都批判仁义礼乐,批评仁义礼乐在政治上的危害性;对于仁义,都比对待礼乐的态度稍显缓和;都强调“愚”,都认为实现“愚”的方式是“不学”,是自觉地放弃学习;都希望通过不言、不为、“治省”的方式不干涉民众,使国家得以治理。
(作者系安徽大学哲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