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赋体式的三种演化

2025-05-1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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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赋和诗歌一样,是一个文体大类,包含多种形制各异的具体体式。诗歌主要有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乃至长短句的词曲等,辞赋则主要有散体赋、骚体赋、骈体赋、诗体赋、律体赋等。这些体式是在文学史长河的不同阶段形成的,兴起有先后,形制有因革。事物的生命有兴有替,最终会归于终结,文体也一样。(古典)诗歌发展为词曲后,体式的生命终止了,没能再衍生新体。辞赋也同样,它的生命终结于宋代。那么,辞赋体式发展停滞的具体情形如何呢?此略作申说。

  辞赋体式走向衰亡的契机早在辞赋方兴未艾的六朝就埋伏下了。从辞藻、对偶、声律等方面来说,六朝骈赋追求形式美极尽努力。齐梁以后,辞赋为寻求新变,积极探索,至少走过三条路径:五七言入赋、限韵律赋和弃骈用散。而这三条路径都是通向穷途或歧途,没能给辞赋体式发展带来新的生机。

  “以诗为赋”的五七言诗体赋

  辞赋和诗歌都是押韵的。它们的区别当主要在句式上。一般地说,诗的主要句式是四言、五言、七言,词曲虽然是长短句,但其实是四言、五言、七言的不同组合。赋也有四言体,这种赋与诗是没有区别的。“夜风索索,缘隙凭壁。弗声弗鸣,潜此毒螫。厥虎不翅,厥牛不齿。尔兮何功,既角而尾。”这是李商隐的《虱赋》,若不是作者命之曰“赋”,人们会把它当诗歌看。赋最主要的句式是六言句,如“或陪玄武之观,时参凤凰之墟。观受釐于宣室,赋长杨于直庐”,句中往往含有一个虚字,与五七言诗句的节奏韵律迥异。诗句、赋句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上述赋句可变为诗句——“或陪玄武观,时参凤凰墟。宣室观受釐,直庐赋长杨”。表达同样的内容,当作者选用诗歌或者辞赋时,便会选择相应的句式。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尊体”。然而,“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优秀的作者总是在遵守规范的前提下努力创新。辞赋用五七言诗歌的句式,也可算是一种创新。抛开汉赋中多见的“赋末系诗”多用五言、七言不说,辞赋正文杂用五言、七言,早在汉代已可见到。如班固《竹扇赋》便是通篇七言,马融《长笛赋》有“屈平适乐国,介推还受禄”这样的五言句。然而,汉代这种情况不太常见,此时辞赋多用四言和六言。

  魏晋以后,“五言腾踊”,受此影响,辞赋中杂用五七言渐成风气。齐梁唐初,不少辞赋竟几乎通篇用五七言。许梿《六朝文絜》云:“六朝小赋每以五七言相杂成文……初唐四子颇效此法。”李调元《赋话》亦称“初唐四子辞赋多间以七字句”。沈约、萧纲、庾信等属于“新潮”文士,醉心创新,在文学史上有“永明体”“宫体”等创获,“以诗为赋”也是他们一种新的尝试,为辞赋开出新境。尽管这一新境因有人反对并未走向阔达。

  “戴着枷锁跳舞”的律赋

  律赋是唐代新兴的赋体,它也是骈赋派生的。祝尧《古赋辩体》云:“流至潘岳,首尾绝俳,然犹可也。沈休文等出,四声八病起,而俳体又入于律。为俳者则必拘于对之必的,为律者则必拘于音之必协,精密工巧,调和便美,率于辞上求之。”徐师曾《文体明辨》云:“三国两晋以及六朝,再变而为俳,唐人又再变而为律……至于律赋,其变愈下。始于沈约四声八病之拘,中于徐庾隔句作对之陋,终于隋唐宋取士限韵之制,但以音律谐协对偶精切为工,而情与辞皆置弗论。”综合二人所论,征之六朝唐代赋作,不难发现,律赋在继承骈赋对偶精工、声律协调、用典密集等特点的基础上,新的发展有两点:一是限韵,二是使用隔句对,并以此与骈赋相区别。限韵最初是诗歌创作时人为设计的一个规则,限制韵脚,以增加作诗的难度、考验作者的才情学识。辞赋限韵当是借鉴诗歌限韵而来,今天可见的最早的限韵律赋是王勃的《寒梧栖凤赋》。隔句对是一组对偶句,由四句构成,一句和三句对,二句和四句对。隔句对较普通,对偶句句子增长,内容含量增大,属对难度也就更大。在齐梁庾信等人的辞赋中,已经可以见到不少隔句对。然而,这时隔句对只是巨匠们逞才炫技的手段,尚未成为写作的基本技法。唐代律赋几乎篇篇都用隔句对,且不下三四组,可见,这一高难度技法已被普遍运用。

  律赋在唐宋两代被定为科举考试的科目。成为考试科目后,律赋创作有了更多的规矩。从题目到声韵到篇幅甚至写作时长都有限定,无疑进一步增加了创作的难度。有此种种限制,律赋写作被曾枣庄先生喻为“戴着枷锁跳舞”。

  骈赋蜕变而为散体

  第三条路径是骈赋衍变出散体赋,即马积高先生所谓“新文赋”。六朝文学沿着“诗赋欲丽”的方向发展,“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梁陈时甚至走上形式主义的歧路。这种靡丽文风在隋朝、初唐依然弥漫,但是遭到人们自觉的抵制。李谔、李世民、魏征、陈子昂等人都明确反对过六朝的靡丽文风。受此影响,辞赋也渐见新貌。初唐、盛唐之际,一些辞赋作品中偶有散句出现,如徐彦伯《登长城赋》、沈佺期《峡山赋》等。李白、杜甫辞赋亦有“盛唐气象”,雄浑豪迈,字句亦非齐梁精巧细密者能比。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开天年间,萧颖士、李华、独孤及、元结、梁肃等人旗帜鲜明地反对靡丽,对扫除齐梁文风有犁庭扫穴之功,甚至有矫枉过正之失。他们的创作有意破碎骈偶,施以古奥。如李华《含元殿赋》:“括万象以为尊,特巍巍乎上京。则命征般石之匠,下荆扬之材。操斧执斤者万人,涉碛砾而登崔嵬。”待到韩愈、柳宗元出,虽提倡古文,反对骈俪,但他们能熔铸古今,变元结等人的“诘屈聱牙”为“文从字顺”。既非六朝精致,又异萧、李诘屈,崭然挺出一种骈散兼施、流畅自然的新风格。再到晚唐杜牧等人,继承并发展韩柳这一风格,自然流转,如阪上走丸。这种风格一直延续到宋代,“俪采百字之偶”的局面终于翻转。

  骈赋的穷途和歧途

  以上三种衍化大致发生在齐梁到宋代。然而,它们都没能将辞赋体式带向继续发展的通衢大道,而是走向了穷途或歧途。

  律赋是骈赋的正向发展,“骈者律之根,律者骈之蔓”。梁陈骈赋,形式精美已臻极致,律赋复加以限韵、隔句对,严苛的形式拘限了内容的表达,若不借科举的外因推动,它绝不能奔涌如潮,盛极一时。再者,律赋的形式美已如塔尖上的明珠,再无发展的可能。因而,辞赋发展到律赋,已入穷途。五七言诗体赋和“新文赋”也是辞赋在体式发展过程中积极探索的结果。然而,这些探索却走入了歧途。它们已然超越辞赋的体制边界,完全沦落为诗或文了。王世贞《艺苑卮言》评王勃赋时说:“子安诸赋,皆歌行也,为歌行则佳,为赋则丑。”王芑孙《读赋卮言》也说:“七言五言,最坏赋体。”五七言诗体赋在赋史上流行时间不长,齐梁到初唐,宛如昙花一现。盛唐以后,五七言赋就殊少见到,原因也许在于赋家们意识到了那样的作品已不再是辞赋了。散体“新文赋”是对骈赋的反动,似为辞赋体式开了新境,但那些经典的作品,如杜牧《阿房宫赋》、欧阳修《秋声赋》、苏轼《赤壁赋》等,已如祝尧《古赋辩体》所评,是“一片之文,但押几个韵尔”。较之《岳阳楼记》《醉翁亭记》等散文,其意趣风格已浑然近似了。

  (作者系湘南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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