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的“西游”与笛福的教育批判

2025-05-1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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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很大程度上,《鲁滨逊漂流记》是一则关于教育的寓言。它是一个普通人的故事,展现了鲁滨逊离奇曲折的一生,讲述了他的历险与磨难、困顿与救赎。它也是鲁滨逊的精神史,刻画了鲁滨逊的内心世界,讲述了他的欲念与省思。最关键的是,它还是一个关于成长和皈依的故事。一心逐利、离家浪游的鲁滨逊,最终成为了勤劳坚韧、智勇双全、慷慨正直的战士与绅士。鲁滨逊不仅皈依了宗教,也皈依了道德。鲁滨逊不仅重塑了自我,也在荒岛上重建文明与秩序。海岛是一个重要的隐喻,它是一个神奇的教化之所,它教给鲁滨逊信仰、道德与政治的真理。鲁滨逊在那里成为一个新人,并从那里带回新的生活理想。这番转变有其道德意涵,也试图揭示教育的真谛。

  作者笛福从未试图隐藏这本书的道德教化意味。他在序言中说,“故事的讲述谦逊而肃穆,且像智者诲人那般,常常以身说法,揭示遭遇之中的宗教寓意,在我们一切多变的境遇中都验证并荣耀上天的智慧,而不管事情的发生是顺心还是逆意”。晚清学者林纾(字琴南)翻译了这部小说,并为汉译《鲁滨孙飘流记》(林纾所译书名)写作了序言。在这篇序言里,林纾视“中庸”为中西共通之道德理想。他以“中庸”立论,评述鲁滨逊父亲在他出海前的劝告与挽留,及其历经磨难归来后的道德境界。林纾认为:其父以中庸之道诏之,鲁滨逊也最终体认并践行了中庸之道。只不过,其父之教导流于表面和形式,没有道德感召力,终未能把少年留在家乡。鲁滨逊虽然违背父命,涉海远游,但从阅历中体悟到中庸要义。“其父之诏之,则故愿其为中人之中、庸人之庸。而鲁滨孙乃大悖其旨……鲁滨孙功既成矣,又所阅所历,极人世不堪之遇,因之益知人情之不可处于不堪之遇中,故每事称情而施,则真得其中与庸矣。”

  林纾借助翻译,在小说的世界里神游,与鲁滨逊一起经历冒险,体验人物的转变与成长。一番神游与体悟后,林纾以“中庸”二字总结全书,认为这是鲁滨逊跌宕人生之始与终。“中庸”亦为全书要旨,是作者想要通过小说告诉读者的道理。在林纾笔下,《鲁滨孙飘流记》是一个围绕“中庸”展开的故事:故事开始,老父苦心孤诣,教导中庸之道;然鲁滨逊违背父训,“单舸猝出,侮狎风涛,濒绝地而处”,“惟不为中人之中、庸人之庸”;一番阅历磨难后,鲁滨逊终于返璞归真,“则真得其中与庸矣”。这篇序言表明,琴南先生选译笛福的这部名著,实乃以言行事,有意借西洋故事表达儒学义理。所以,在他笔下,“鲁滨孙飘流记”亦为“中庸飘流记”。

  对于鲁滨逊父亲的人生训导,琴南先生持有明显的批评意味。在他看来,其父之言“犹吾国宦途之秘诀”,一心只求保产、无过,不求有功,毫无进取之意。所以,鲁滨逊父亲口中的“中庸”消极无为,不过徒有其表,丧失了“中庸”的要旨与精神。鲁滨逊涉海远游,极人世不堪之遇,方得“中庸”真义。在林纾笔下,鲁滨逊的人生际遇仿佛是一部英国版的“西游记”:鲁滨逊向西航行,在美洲历经种种磨难,最终取得中庸之道的人生真经。

  林纾的解读可谓得其大旨。《鲁滨逊漂流记》是一个关乎成长的故事,返英的鲁滨逊与离家的鲁滨逊已经判若两人。然而,直到最后,鲁滨逊也没有接受父亲的训示,去过一种所谓中间阶层的生活。甚至在他结婚生子,成为一个父亲后,他也没有模仿他的父亲,要求自己的孩子(或亲人)承欢膝下,绝不出海。相反,他不仅把侄子培养成水手和船长,还搭乘侄子的船前往东印度。借此,笛福想要告诉读者:从始至终,鲁滨逊的父亲都是一个失败的教育者。从始至终,鲁滨逊都是他父亲的反叛者。鲁滨逊反叛父亲的原因,不在阅历,不在信仰,也不在于他是一个彻头彻尾、一心为己的个人主义者。实际上,少年鲁滨逊由父亲教育长大。他之出海远游,表面上违背了父亲的教诲,实则是家庭教育的结果。鲁滨逊经过一番闯荡磨砺,在荒岛获得信仰之后,也获得了新生,开始以全新的道德视角思考自然、自我与社会。在历经艰辛重返英国之后,他仍坚持出海,这时,他才真正背叛了他的父亲,他也终于告别了他的父亲。鲁滨逊在荒岛上体悟了道德要义,一种“孤独”但自足的生活理想。他在悟道后说:“感谢上帝让我领悟到,我在这孤独的处境中比我在自由社会和快乐人间过的更为幸福,这是可能的。”他不仅把这种道德与生活理想带回英国,重塑他的家庭,也要开始重新启航,带向世界了。

  其实,笛福在小说开篇就向读者暗示:鲁滨逊的父亲老克罗伊茨拿(Kreutznaer)是个失败的教育者。老克罗伊茨拿育有三子。据他所言,他对每个孩子都苦心规劝,教授“中间阶层”的生活理想。但是,没有一个孩子遵从劝告,留守家中。鲁滨逊兄弟三人无一例外,全部离家远游。“大哥是驻佛兰德斯英国步兵团的中校,他在敦刻尔克附近跟西班牙人打仗时阵亡了。”二哥离家之后杳无音信,仿佛从人间消失一般。三兄弟接受相同的教育,作出相同的人生选择。这一事实表明:很可能,正是他们接受的家庭教育促使他们离家。

  老克罗伊茨拿本是来自外邦的商人,在赫尔做生意发家,随后搬至约克,娶当地大户鲁滨逊之女。老克罗伊茨拿头脑精明,治家有方。他联络亲友,织就一张牢靠的社会关系网。他仿佛运筹帷幄,早已为子女设计好未来。他跟鲁滨逊说:留在家乡,鲁滨逊就可以“经亲友引荐,在社会上立足……过上舒服安逸的生活”;他也会为鲁滨逊安排好一切,过上“他推荐给我的这种生活”。鲁滨逊自称,父亲让自己接受了“不错的教育,既在家里受教,又到免费的乡村学校读书,并且计划让我去攻法律”。但是,父亲从未让他修习谋生之道,从未让他接受任何职业相关的训练。直到十八岁,鲁滨逊既未做过学徒,也未当过律师助手。因为老克罗伊茨拿认为,无论从常理还是从他所出生的阶层来说,鲁滨逊都“无需为面包打拼”。他权衡利弊,认为“中间阶层灾祸最少,也不会像上下层那样荣衰不定”。因此,他劝告鲁滨逊踏上铺设好的道路,安享设计好的人生。

  老克罗伊茨拿的人生哲学是一本生意经,是利益最大化的市侩哲学。他悉心教导幼子:中间阶层的生活值得追求,因为它最安稳安逸,而非因其最有价值,承担着最高贵的义务。他劝告孩子如何规避生活的灾祸与风险,实则是在教他,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在老克罗伊茨拿的眼里,生活就是生意,一切都可依据利弊取舍来裁量。只不过,老克罗伊茨拿是一个谨慎保守的生意人。他教育孩子利益至上,但他忽视了:在利益面前,稳健保守总会输给冒险投机。在重商主义时代,远洋贸易不断制造一夜暴富的神话,不谙世事的鲁滨逊则一心只想出海。他其实是老克罗伊茨拿的好学生。易言之,教育和生意不能并存,老克罗伊茨拿的生意经毁坏了他的教育。

  《鲁滨逊漂流记》是一则关于教育的寓言。在卢梭为爱弥儿设计的培养方案里,这是爱弥儿要读的第一本书。但是,爱弥儿只可阅读鲁滨逊在荒岛之上的生活,学习鲁滨逊如何与自然相处,绝不可染指老克罗伊茨拿的说教。卢梭的教育方案与老克罗伊茨拿的教子原则完全相悖。在某种意义上,《爱弥儿》是卢梭对鲁滨逊父亲们的批评。卢梭主张,教育不应融入市侩原则,不应致力于去过某个特定阶层的生活,而应回到人本身:“我们必须一般地观察问题,必须把我们的学生看做抽象的人,看做无时不受人生的偶然事件影响的人。”在荒岛上,鲁滨逊抛掉了一切社会关系,也不再考虑阶层地位的影响。他只是一个赤裸裸、原本本的人。当他独自面对自然,思索造物的本原,参悟生活之真义时,他就在接受自然的、“回到人本身”的教育。鲁滨逊经历自我教育,习得真正的“中庸之道”,自荒岛归来。归来的鲁滨逊仍然决定再次出海。鲁滨逊的人生选择便构成了笛福对鲁滨逊父亲们的批评,卢梭的教育主张亦为笛福的教育主张。

  (作者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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