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童庆炳

2025-05-1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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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离开我们已10年了,但我和他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还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小时候,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那个年代许多家庭都因为各种原因不在一起。但比较起来,我们家比很多家庭幸运很多,父亲接受了出国援外的任务,先在越南,后来在阿尔巴尼亚,给这两国的大学生讲授中文。在20世纪60年代,他在遥远的巴尔干半岛教书,回国时曾路过布达佩斯、莫斯科、罗马,算是闯了世界,我也跟着见了些世面,比如,坐着小轿车去机场接送他出国,小轿车加油时看着指示数字在迅速跳动,机场大厅的地面光亮得可以反光。当然,我也尝到了父亲不在身边的滋味。

  稍微长大一些后,我开始理解这种体验在那个年代的特殊性。每当有客人来,父亲会给他们分享他的影集,里面有他在地拉那、布达佩斯和莫斯科红场的留影,还有一张是20世纪60年代末,一些人在中国驻阿尔巴尼亚使馆的合影。此外,父亲还会谈到,他在越南教书时,胡志明主席穿着拖鞋、敞着上衣来看望他们这些中国专家;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时,越南人都来向他祝贺,仿佛是他参与研制成功的一样;还有他在阿尔巴尼亚工作时,该国领导人霍查经常在下午出来到街上走走,偶尔能够遇到。

  到了20世纪70年代,父亲回到国内工作,我们家的生活也变得平常。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仍然不多。这个阶段恰恰是我和父亲在一起最亲密的时光。那时,父亲会骑车带我去西单澡堂洗澡,或者去其他地方。在北京,父亲把他从山清水秀的南方带来的生存本领教给我。北方洗澡讲究大澡盆,因此实施难度较大。但在父亲的老家,洗澡只需要一桶水和一条毛巾。我家住在师大女附中宿舍,是一个完整的四合院,其中正房、东西耳房、东西厢房、前院各间都各有一个家庭,我家分到的是餐厅和厨房,内外屋之间墙上还有一个方形的孔洞,我理解是从厨房向餐厅送饭菜的窗口。但最大的好处是:在附带的小院里,有一个压水机,早已坏掉,附带一个下水道,还能用!于是,父亲在小院里,用油毡和竹竿搭了一个小棚子,这样,将烧热的一桶水拎到小棚子里,人坐在小板凳上,用毛巾撩水擦身,下水道排水,就可以洗澡了。整个夏天我们全家都按这个福建模式来冲凉。不过,北京夏天的院子里,有一种鼻涕虫——无壳蜗牛,像手指一般粗细和长短,软绵绵、黏糊糊的,黑漆漆的晚上,要小心它可能就在小板凳上爬呢。父亲教给我的另一个水乡技能,就是从北京的河里湖里抓鱼,并不能当食材,只是抓来当宠物养着。方法很简单,就是拿一条毛巾,在河边或湖边从水下面兜起来,没准就有一些小鱼。在北京的什刹海、西海、玉渊潭都可以这样抓到鱼,但很小。有一次,父亲从延庆回来,带来一些活蹦乱跳的鲫鱼送给我(那时没有任何玩具或其他宠物)。哇,比北京城里的鱼大多了。

  还有一项,让我至今还骄傲的是父亲教会了我游泳。父亲带我玩的项目主要也是游泳。那时北京的天然游泳场进门加存衣大概五分钱。在他的指导下,我进步很快,成为班上游泳技术最好的人。据说,父亲年轻时是体育健将,突出专项是篮球和足球,但我从没见他玩过。另一件事我也相信,父亲曾去前门的大北照相馆照相,结果效果太棒了,大北照相馆竟然把他的照片放大洗印出来摆在橱窗里(那时没有肖像权的概念),某天他经过时看到了。这个我相信,是因为那个年代他在照片上显得很帅。

  到1974年,父亲在单位几乎没有科研任务,他就开始利用闲暇时间制作家具。今天听着也许奇怪,不过在那个年代,人们已经普遍开始自发地改善生活,自己打家具、装收音机、晒煤球等,很常见。父亲买齐了一套木工工具,锯、刨、锉、锤、卷尺、砂纸,家里变成了一个木工作坊。这个新变化,给我的创造力、想象力带来的巨大冲击,简直难以估量。我觉得在学校上课太无聊了,反而是学工学农有时还有点儿意思,但大部分时间要遵守纪律,听训话,很压抑。现在,父亲的这套工具,放在一个木制的赤脚医生医疗箱里,也成了我的工具箱,我自发地学习各种工具的用法,用锯和锉改变木头的形状,用木工刨把木头刨出平滑如镜的表面,摸上去,感觉发现了一个新世界。

  此后,社会变化的节奏越来越快了,父亲开始了紧张的教学科研工作,我到了准备高考的阶段,我母亲从中学调到职工大学,就这样,我们走进了新时代。我上大学之后,特别是大学毕业后不久又出国留学,和父亲亲密交流的机会少了,然而,正是在后面的这个阶段,我渐渐了解了父亲的宝贵品格。

  首先,父亲是一位刚正不阿、富有同情心的人。我记得很早时,在北师大校园里,父亲指着远处的一位老人说,那是黄药眠。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怪。父亲补充说:“他是我的老师。”直到后来我才了解到,黄药眠是北师大中文系的教授,父亲一直将他当作老师来尊敬。父亲对另一位老先生启功也是一样,定期去看望他的老师,并在单位给他必要的帮助。父亲对于老师、同事和学生,也都是这样以诚相见,无世俗势利、无功利之心。

  其次,父亲在判断事态发展和人际交往方面,有很高的智慧。回顾他一生中多次的重大选择,就能看到这一点。事实上,父亲从来都是谦谦君子,从不吹嘘。当校领导和其他人来家里祝贺他的学生获奖,他只是微笑,没有半点儿揽功的意思。父亲对我们说,学生得奖,主要是靠自己的水平。

  最后,父亲在学术创造上,思路灵活、擅长融会贯通。父亲的功底是中国古代文学,但他能够兼收并蓄,把古今中外的文论都加以参考,然后进行自己的理论创新。我和父亲不是同行,但我的印象是:他的理论没有大而无当的宏大论述,而是中等层次的、局部适用的、言之有物的命题。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对知识分子进行了二元区分,对所有问题只有一种招数来解决的,是刺猬型;了解事物的复杂多样性,在不同的情况下采用不同方法,追求不同的目标,是狐狸型。按照这种分类,父亲属于第二种,他的智慧是多种视角、融汇中西、灵活自省的,乍一看,他态度严肃,讲话慢条斯理,其实他会冷不丁地嘲讽一下、解构一下。父亲在晚年计划把更多的时间从文学理论研究转向文学创作,而且已经完成了一些手稿。由于他的离去,还有些手稿没有完成,成为永久的遗憾。

  (作者系童庆炳之子,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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