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在公元前6世纪产生于古代印度,其创始人为释迦牟尼,又被称为佛陀。在创立佛教前,他就曾大胆怀疑婆罗门教的三大纲领,认为它们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现实人生的苦难。他对同时期的争论,如世界是否永恒、世界是否无限、理想人格是终或是不终、命与身是异或不异等问题,并不感兴趣。佛陀认为,一个人身中毒箭,不先去就医治疗,却专注于寻问此箭从何处射来、由何人所射、弓由何造、弦由何做、镞头是何材料等问题,结果必然是毒发身亡。佛陀借此说明,一切无关于人们当下痛苦的生死问题都是不切实际的。基于此,佛教从一开始就摆脱了神学框架,走上了注重个体自我修行的道路。早期佛教中的佛陀不是拯救者,而是智者、觉者。所以,早期佛教并不具备以神学信仰为基本内核的宗教特征和性质。
文学书写与佛教的神性化
佛灭后的二三百年里,佛教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是缺少统一的权威领导,导致僧团分化,无论是教义还是持戒,都出现了理解和执行上的偏差,各部派自行其是。二是不断招纳婆罗门教徒,虽然壮大了佛教僧团的实力,但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婆罗门教的神学信仰混杂于佛教中,严重影响了佛教思想的纯粹性。三是早期佛教坚决反对佛弟子修习“神通”,他们在与婆罗门教及其他外道抗争时,往往处于下风。因而,佛教不得不默许一些僧人私下修习“神通”,从而造成了部分僧侣重神通而轻智慧。四是部派后期,大众部开始神化佛陀。人们编撰大量的《本生经》将佛陀塑造成了悲天悯人、变换身形、不惜牺牲、拯救有情的形象,如“割肉贸鸽”“舍身饲虎”等故事。大乘佛教兴起后,在本生故事的基础上,又编写出多部“佛传”,从托胎、诞生、出家、成道、降魔、教化等过程塑造佛陀的神性、神威、神力。于是,佛陀成为一个出神入化的偶像神体。这些“佛传”文学的书写,每一个环节都渲染了佛陀故事,展开了宏大叙事,虚构了众多人物与情节,再加上光怪陆离的场景呈现,促使了佛教的神性化。应该说,佛教的神性化正是被文学书写建构出来的。其中,汉译佛典文学中的佛教传记文学,可谓世界佛教传记文学的精品。
中国文学中的佛教神祇谱系
作为一种域外文化元素,佛陀被中国文学所摄取。在各种文学体裁中,关于佛陀故事的书写成为重要的创作题材与素材。在这一“再创作”的过程中,佛陀继续被神化,其弟子也相应地被神化。于是,一个庞大复杂的中国式的佛教神祇谱系逐渐形成。一般而言,这一谱系按道行(觉悟和神通)高低、资历深浅来排位。
第一阶位,佛。在中国古代文学及当代的影视剧作品中,我们经常看到“如来佛祖”形象。其原本是指断迷悟道、脱离轮回流转而成的超越诸天、诸神的存在,被称为超神、神中之神、天中天等。原始佛教仅有释迦牟尼佛一尊,后来又出现七佛、二十五佛的“过去佛”观念。大乘佛教兴起后,又出现“多佛”观念,“一佛变多佛”成为普遍现象。燃灯佛、弥勒佛、阿弥陀佛、药师佛、卢舍那佛等出现在佛教造像艺术和文学作品之中。例如,中国敦煌石窟的佛像壁画异彩纷呈,颇具中国气派和民族风格,形成了自成体系的中国式佛教艺术。
第二阶位,菩萨。中国人心中最受欢迎的域外“女神”形象。其原义是使众生觉悟者,原本仅指成道之前的悉达多王子一人,后在多佛观念下,相应地出现“多菩萨”观念,构成佛、菩萨多如“恒河沙数”的局面。大乘佛教把“无淫欲之念”的未成年男性称为“童子”,也属菩萨阶位,如文殊、善财、月光、日光等。在中国汉语文学作品中,塑造最多的菩萨形象是观音、弥勒、文殊、地藏、普贤五大菩萨,尤其是观音菩萨,有“家家观世音”之说。菩萨不一定是出家者,在家修行的居士也可以成为菩萨,如维摩诘居士。
第三阶位,阿罗汉。在小乘佛教中仅次于佛陀的果位,如五比丘和后来的佛陀十大弟子以及人们熟悉的十八罗汉等。阿罗汉(arhāt)最初作“aruhat”,其词根“ruh”意为“生”,附上前缀“阿”(a),表示否定,为“不生”。阿罗汉就是不生不死、脱离苦海的意思。从本义上说,“阿罗汉”不能略称为“罗汉”。类似的情况如“阿弥陀”也不能略称为“弥陀”。在中国汉语文学和造像艺术中,汉化了的摩诃迦叶、阿难作为释迦牟尼佛的左右胁侍给中国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四阶位,护法神。佛教护法神谱系异常庞杂,其构成来源渠道多样,著名者有“天龙八部”等。可分为:(一)天部众。“欲界六天”:四天王天、忉利天(帝释天)、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他化自在天。四天王天,即持国、增长、广目、多闻。其中多闻镇北方,又称托塔天王,与其子哪吒的生死恩怨故事,就是当下火爆的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的素材来源。韦驮天:寺院护法,执金刚杵。天部中一些手执金刚利器、怒目狰狞、降魔驱鬼的元帅、将军又被称为金刚,如“四大金刚”(四天王)、八大金刚、韦驮金刚、夜叉金刚等。(二)龙部众。有八龙王(中国有四海龙王)、水中夜叉(如巡海夜叉)等,统属龙部。四海龙王也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常见的神祇形象,其行云布雨的功能广为人知。(三)杂部众。夜叉(陆空夜叉为罗刹属,伤害人、食噉人)、阿修罗、迦楼罗、乾闼婆、紧那罗、摩睺罗伽。“天龙八部”等异类皆感化于佛陀威德,归为护法神,由四天王统辖。其中的龙、夜叉等形象在中国通俗文学中流传甚广,已成为具有辨识度的文化象征符号。
第五阶位,地狱众。佛教所说的地狱,是指众生因其前世所造恶业而入地下牢狱,是“六道”中最残酷、最痛苦的地方。地狱的最高执政者为阎罗王,俗称“阎王爷”。阎王爷在地狱里并非逍遥法外,他作为审判长,却罪孽深重,承受着身心煎熬。每昼、夜各三个时辰,狱卒来捉阎王,将其置于沸鼎中受罪。待其受折磨后,复可与狱臣共享福乐。阎王爷麾下有九大鬼王及鸠盘荼等鬼王,又有老、病、死三使者及狱卒等,构成了等级森严的地狱管理系统。
佛教神祇的来源
佛教神祇不仅来自佛教本身的自产自造,还取材于各类文化传统。比如,菩萨类的观世音,即源自印度最古老的一部诗歌集《梨俱吠陀》中的双马童形象。双马童是最早具有保护、医治和拯救世人职责的神祇,在《梨俱吠陀》里位列第五。佛教将其吸纳,转为观音,因而观音有马头观音一相。再如,护法神天部众的帝释天。在中国的寺庙里,帝释天多为少年帝王像,且是男人女相。在水陆画中,帝释天又是一副中国后妃的模样。帝释天,原名“因陀罗”,是《梨俱吠陀》里的众神之王,掌管雷电、雨水、战争,象征着力量与权威、战神和胜利。佛教引进因陀罗,将其改造为重要的护法神之一。值得注意的是,佛教在传播中十分注意对所在地域人物的吸纳与重塑。比如,众所周知的关羽本是汉末三国时期的历史人物,然而,他不仅被古代历史演义小说《三国演义》重塑了“忠义”形象,还被中国佛教收编为伽蓝菩萨,即后世所称的“关公”。
在中国佛教文学中,佛教的神祇形象往往具有类型化特征,给人千篇一律之感。但是,作为艺术审美的对象,佛教神祇形象确有其独特之处,有的高高在上,俯瞰一切;有的慈眉善目,悲悯苍生;有的金刚怒目,叱咤世间;有的甘为配角,插科打诨……凡此种种,构成一幅绚烂多姿的神奇画卷,为中国文学的书写提供了绝妙的素材和题材。佛教从一个外来的宗教演变成本土化的宗教,千百年来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语言、审美、精神与生活。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杰出教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