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经过了三十多年的发展，在网站平台与资本的介入下，逐步形成了类型化的写作模式。可以说，类型化写作是网络文学能够在当下快餐文化盛行的时代站稳脚跟的一大利器。但类型化的网络文学写作终究会产生各种弊端，于是网络文学写作的现实题材转向就成了必然。

　　网络类型小说的流弊

　　网络文学的兴盛是以类型小说作为基点的，正如李敬泽所说，网络文学“其基本形态就是类型小说”，诸如末日求生、都市异能、异世大陆、东方玄幻、古代历史、仙侠奇缘、穿越架空、豪门总裁、职场婚恋等几乎是每个文学网站或App必备的热门类型。而随着产业链的不断成熟，网络类型小说被不断细化，如玄幻小说又可以分为异世大陆、东方玄幻、高武世界、洪荒、开局、脑洞等类型，豪门总裁小说中又穿插了青春校园、科幻、职场、游戏等元素。当今的网络文学竞争激烈、内卷严重，任何一种有吸引力的写作套路都会被借鉴，网络类型小说由是出现了“跟风”“融梗”甚至抄袭的流弊。

　　“跟风”写作是网络文学套路化写作的一种常见现象，当一部作品开创了某一类型并得到市场与读者的肯定之后，其他网络写手会闻风而动，模仿“出圈”作品的故事设定情节模式，挖掘其中的“卖点”“爽点”或“萌点”。“融梗”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抄袭。“梗”即是“哏”，指网络作品中经典的桥段或独有的创意等，“融梗”就是将走红的网络作品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台词、人物形象、场景背景等融入自己的作品中，“梗”既可能是来自一部小说，也有可能是好几部小说，“融梗”虽不是逐字逐句地复制，但却是一种抄袭模仿的创作表达，游走于侵权的边缘。网络文学类型化写作从自主化创作转向自动化产出，创作质量与产出数量不成正比，大量粗制滥造的作品挤占网络文学市场。网络文学类型化写作，无需写手进行大量的个性化创新，只需“填鸭式”地往既定叙事模板添加内容即可，网络类型化小说因而成为一种流水线产品，同一类型标签下的类型小说存在脸谱化的扁平人物、固定化的情节设置和程式化的叙事结构。如以“重生”“复仇”“宅斗”为主题的网络类型小说，即涌现大量标题雷同的同质作品，即使其中的经典之作如《庶难从命》《嫡谋》《庶女有毒》等内容也大同小异，讲述的是女主人公们前生今世的故事，前生因错信他人，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重生一世，她们变得坚决、有谋略，最终惩治恶人，获得幸福。这些作品无一例外地以“重生”作为故事起点，用“复仇”作为动力推动叙事进程，围绕“宅斗”展开叙事内容，并且习惯性将封建社会的妻妾嫡庶制度设置为女性角色成长的叙事阻力。在自动化产出促使网络文学类型化写作向速成和标准靠拢的过程中，网络类型小说数量虽不断激增，但总体质量伴随同质化的加重呈滑坡式下降。更重要的是，产出数量和创作质量的不成正比导致网络文学类型化写作出现“天花板”效应，从各类推荐榜单和排名榜单来看，各类型化小说中的经典地位难以撼动，这就使得新型网络小说难以出圈，限制了网络文学的创新发展。

　　网络文学现实转向的必然性

　　针对艺术的机械复制，本雅明担心会造成“审美物化”。庆幸的是，网络文学的流弊唤醒了读者的文化自觉和审美自觉，催生了读者审美新趣味，反向推动着网络文学创作的转型升级。2014年7月11—12日，中国作协在北戴河召开“全国网络文学理论研讨会”，呼吁网络文学回归主流、面向现实，被称为网络文学现实转向之年。自此，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取得了累累硕果。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内容向多元化和深度化开掘，向主流文学的价值取向积极涌动，渗透着对国家发展、民族复兴和人类命运等重大问题的关注和思索，成为当代中国时代变迁和社会风貌的艺术切面。网络文学的现实转向，是网络文学发展的必然趋势。

　　第一，文学自身观照现实的需要。亚里士多德认为，文学作品应该真实地反映现实，在《诗学》中他提到文学对世界的摹仿可以让人们“一面在看，一面在求知”。自亚里士多德以后，西方诗学一直强调文艺的真实性，贺拉斯、布瓦洛、巴尔扎克等人都有相关论述。中国文学自《诗经》始，经历先秦的发生期、两汉的发展期、魏晋南北朝的繁荣期、初中唐的成熟期，现实主义实现了理论体系的系统化和创作实践的规范化。马克思主义充分肯定了现实主义文学的认知价值，强调作家通过实践认识现实生活并且忠于现实生活的逻辑性与真实性，从而再现现实生活，把自己对生活的深切感知与深刻认识以超越生活表象的方式在文艺作品中表现出来。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反映时代是文艺工作者的使命。”网络类型小说通过逆袭、打怪升级、一路成功的爽文，建构了“幻想性的世界观”，但千篇一律的幻想和奇幻背后没有现实逻辑和人物生活细节的支撑，整体显得悬浮空洞，无法走入读者内心。网络文学要走向精品化、主流化，成为文学生长的新动力，就必须要“学会观察生活、深入生活，寻找人物具有时代感的表征”。如齐橙的《大国重工》还原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重工业的起步阶段，聚焦多个人物，展现真实的社会面貌，回归有细节、质感、温度的真现实。

　　第二，读者呼唤网络小说的现实题材。诚然，穿越、重生、异能、修真等网络类型小说叙事为读者带来了独特的“爽感”阅读体验，但伴随着类型化、套路化的网文不断出现，读者对类似文本的审美需求也达到饱和，审美心理期待降低，出现审美疲劳。在这种情况下，贴近现实的题材可以为读者提供更为充实的审美体验。同时，读者的审美鉴赏能力不断提高，开始关注文本里的现实逻辑，读者阅读兴趣的转向势必引导作者创作的现实题材选择。现实题材的网络小说更符合历史逻辑、生活规律和情感常态，这对于写手有更高的要求，既要有对现实关注的洞察能力，更要有扎实的写作功底。基于真实生活所建构的网络小说既能为读者补充生活经验的匮乏，也是市场期待的网络小说新面貌。

《2022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 资料图片

　　第三，政策扶持网络小说现实题材。2015年，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启动年度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鼓励现实题材的创作。2020年，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公布的网络文学重点扶持选题，主要集中在建党百年、抗疫专项和脱贫攻坚等现实题材的作品上。相关“作品数量占比超过60%，部分作品甚至长期霸榜”。从2020年开始，国家新闻出版署组织“优秀现实题材和历史题材网络文学出版工程”，主打关注现实、反映生活的优秀网络文学作品。2023年4月10日，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发布的《2022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统计，近7年来，多家网站的综合数据表明，现实题材网文的复合增长率高达37.2%。在国家新闻出版署和中国作协等机构的政策引导之外，各大网文平台也积极响应。阅文集团已经连续举办六届现实题材网络文学征文比赛，2022年9月第六届现实题材网络文学征文大赛共收到参赛作品34804部，同比增长65.1%。在2023年4月30日的人气榜单中，现实题材作品《重返2000：大国机长》《佣兵的战争》高居人气榜单榜首。可见网络文学的现实题材创作成效显著，并已经逐渐获得读者的认可。

　　网络文学现实题材的审美特征

　　网络文学正在进行着现实主义转向，但其有着与传统文学不同的现实旨趣。

《大国重工》 资料图片

　　首先，观照多面向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审美化是由英国学者迈克·费瑟斯通最早提出来的，他认为当前日常生活审美化正在消弭艺术和生活之间的距离，在把“生活转换成艺术”的同时也把“艺术转换成生活”。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充分释放了通俗文学消费的、娱乐的、日常的等属性，拓宽了文学叙事的现实广度，诸多传统文学陌生的题材大量出现于网络文学中，比如聚焦自闭症儿童的《星星亮晶晶》，观照救援队生活的《星辉落进风沙里》，歌颂警察的《朝阳警事》《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展现医生生活的《核医荣耀》《大医凌然》，表现金融工作的《投行之路》，体现职场创业的《商藏》等，拓宽了现实题材的广度，由此出现了一系列的职业文，比如金融文、医生文等，受到固定读者群体的喜爱。

　　其次，对日常生活进行细度挖掘。网络文学现实题材致力于叙述日常生活中的平凡故事与普通人的成长轨迹。比如阿耐的《欢乐颂》聚焦五位年轻女性的日常生活，通过她们日常生活中的起伏冲突制造戏剧性效果，围绕她们生活中柴米油盐的日常展开，挖掘人生的诗意。比如北倾的《星辉落进风沙里》，其重心也是关注救援队成员的日常生活，女主角曲一弦的带队日常、环线旅游的旅游日常，以及人物的一日三餐、生活起居、工作生活等，贯穿于主线剧情之中的，是对西北旅游日常生活的丰富叙述。即使表现宏大的“大国叙事”，对日常生活的细化描写依然贯穿始终。比如《大国重工》中不乏对车间工人们插科打诨、闲言碎语的日常工作状态的描写。网络文学现实题材日常化的细度挖掘在带给读者代入感和介入感的同时，反映了中国人民的时代风貌，具有通俗化的审美特质。

　　最后，现实观照中兼有虚拟性。网络文学是互联网技术发展的产物，网络文学所面向的现实不仅仅是物质世界的客观现实，更包括网络带来的虚拟现实。网络文学现实题材的想象力带有网络印记，在创作手法上突破传统现实主义，包含穿越、重生、异能等玄幻要素。例如，齐橙的《大国重工》中就包含了穿越元素，小说的主人公冯啸辰穿越到1980年， 与同代人一起探索中国重工业。穿越的设定为主人公提供了高于同代人的未来视野以及先于时代的专业知识和精神觉悟，使他能够带领众人实现大国重工业的发展。冯啸辰虽然具备“金手指”的设定，但他的能力都在时代条件与社会规律范围限制之下，小说展现的是一个普通人如何运用自身的能力在现实之中成长发展的故事，虽有超现实的玄幻要素，但题材来源还是离不开现实社会。如果没有穿越这一奇幻要素，那么《大国重工》和传统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没有太大的区别，失去网络文学特有的“爽感”叙事和虚拟真实的特质，可能无法取得现在的成就。冯啸辰这样一个穿越者体现出的是网络技术发展之下人们丰富的主观世界，满足了人们介入历史、深入现实的个体需求。再例如，打眼的作品《黄金瞳》讲述的是主人公庄睿被玻璃划伤眼睛后意外获得了异瞳的超能力，能够用肉眼看透物品的内部结构，由此也被卷入一场考古事件之中，开始了奇异的冒险故事。小说虽充满了奇幻要素，但仍然是都市生活叙事，围绕着现实考古故事展开，其中对文物的描写弘扬了中华传统文化，同样是一部既具备现实性，也具备网络文学特有玄幻性的作品。玄幻叙事带来的想象力创造和虚拟性的审美体验是网络文学特有的，这些要素的添加没有削弱网络文学的现实性。

　　理论家罗杰·加洛蒂曾提出“无边的现实主义”理论，他认为现实主义是动态的、没有终点的。网络文学拓宽了现实主义的边界，它将虚拟现实通过一定的玄幻叙事在文学世界中再现出来，展现出的超现实图景还是来源于现实，最终表现的是现实的诉求。现实性与虚拟性的结合，奇幻叙事与现实细部描写的有机统一，共同构成了当代网络文学的虚拟性、想象性、游戏性的独特审美体验。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网络文学现实观照的审美转向研究”（21BZW059）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