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夜风煮往事(创作随谈)

2025-10-23 作者:马金莲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2025年第5期P72—P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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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关键词:

  落地九点十五分,到达酒店入住并匆匆梳洗后十点四十八分,宾馆屋子挺大,屋顶有一圈灯,半隐半现,发出的光亮真实又大方,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推窗远望,夜色初降,楼后是大片葡萄架。丝丝凉风拂面,好熟悉的感觉,有一刻的恍惚,好像时光不曾流逝,我还停留在十一年前初次来敦煌的时节。但是身体的疲累在提醒,时间早就过了十载有余,我也早过而立之年。顿时有哽咽之欲,卡在喉中,吞吐都难。似乎,过去十一年的分秒都具象化,一幕幕触手可及。

   忽然发现2014年对于我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点,刚从鲁迅文学院参加完高研班培训,脑子里装满了那四个月获取的信息,文学的、文学之外的、小说的、散文的、写什么、如何写、什么样的作品才称得上好、写作究竟为了什么……之前也算写作好多年了,却从来没有像这四个月般,全心全意、心无旁骛地面对文学。生活不易,总是一面对着一地鸡毛,一面见缝插针地坚持着读写。鲁院四个月有大把的清闲专门想文学,在课堂上我总一边听课一边在本子上划拉,心头意识流涌,楼下是北京的车水马龙、万丈喧嚣,心里是远在几千里外的西海固,强烈对比之下,故土大地上的岁月记忆如浪潮袭来。十八岁在写作上起步的时候,我就在写自己熟悉的家乡、土地、人群、生活。置身远方,用心打量熟悉的一切,蓦然发现不再熟悉,或者说是我一直以来的感知和认识方式,在这巨大的反差对比中,有了突破。在慢腾腾的划拉中,记忆回到童年,那时候的西海固其实挺好,农人们守着田地耕作,土地是我们的一切,我们那么爱土地。有一段时间爷爷全家搬走,留下的土地父母在经营,一度村里兴起了刨地埂子,就是把所有土地边角荒废的地方都给挖成土地,实在没边角可挖了,就把梯田中间的小地坎刨平,这样可以增加土地面积,多种一点粮食。全村人都在这么干,我的父母也在干,等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他们满身泥土满脸汗水,忙得直不起腰。种地时候我种过这些边角,有的地方牲口站不住,无法施展耕作农具,只能用铁锨挖着种一把种子。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在我父辈祖父辈身上,真的很真挚。对土地的爱,容不得一点假。阅读和写作,让我对故土家乡有了不一样的感情,父老乡亲们是埋头苦干的爱,我是带着审视的爱,我感恩养育我的土地,可我又觉得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生存,太苦。这种苦,不是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人,几乎无法接受。这样苦,却又这样爱。这是多么矛盾复杂的情感。我开始有记忆的八十年代,数辈人同在一个大家庭生活的情景,让我难忘。身在北京回头打量往事,往事像裹着一件新外袍的我的穷亲戚。我会为他新置办的袍子高兴,但他破衣烂衫时候的模样依旧会闪现眼前。就在这复杂情感交织之下,我的笔端流淌出一幕幕往事。这些文字便是《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的雏形。我把它们整理到电脑里,修改之后,投给了吴佳燕。 

   敦煌之行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篇文章会在2018年获得鲁迅文学奖。我依旧在迷茫的探索中一点点前行。获奖以后吴佳燕受邀来宁夏参加座谈会,我们回想当初她约稿、我投稿、我们共同修改的往事,颇有感慨在里头,因为不经意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年。而再次踏上敦煌的地面,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十一年压在一起沉甸甸的,我回想这十一年里头我怎么过的,做了什么,成功了多少,成长了多少,还有多少事情没来得及做而只能推到以后。我每年写四五个中短篇小说的量并在文学刊物发表,一直在坚持,写出了《低处的父亲》《我的母亲喜进花》《爱情蓬勃如春》《一碗水》《坐在石头上》《母亲和她的第一个连手》等作品。完成了长篇《亲爱的人们》,这部作品从产生创作想法到素材收集、实地采访、构思、创作和修改出版,用了十年时间。完成之后,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明显沧桑了一大截,头发里的白发像调皮的孩子露出它们探视外界的头,黑发无论如何都无法遮掩这些银灰的精灵。皱纹从假性变成了真性。腰椎和颈椎病同步加重。去看中医,老大夫摁着我的手腕说怎么虚弱成了这样?我笑,说用脑过度了吧。喝中草药的时候,每一顿都克服苦涩,每一口都并不后悔,这是爱好文学必须付出的,所以没有付出多少和收获多少的计较。书中人物马一山、祖祖、舍娃、碎女、摆兰香等的形象跟现实里的熟人一样,时不时窜出来,在脑海里看着我。他们从我心里生长出来,走进了书本中,以后他们就跟我关系不大了,他们如何,会被人喜爱还是厌弃,会在文学图谱里留影,还是会很快被遗忘,这些已经跟作者没有关系,就像出嫁了的女儿,这一去,虽不是人间永别,但也有着再也难以拥抱的可能。当当网有很多购买留言,好评率之高令我惊讶,也感动。那些我难以知道的读者,给了我肯定和鼓励。就算仅仅是只言片语,但也足够温暖我的心窝。八十万字的体量,确实累狠了,但这么戛然而止之后,反而不太适应,隔几天不写一点,心里欠着什么。 

  于是写一个儿童题材的小长篇,很慢地构思,很慢地写,不再用电脑,《亲爱的人们》是用电脑敲出来的,现在要坐到电脑前去写作,心有惧怕,腰、颈椎应激性疼,所以用手机写,存在记事本里,每天打开瞅瞅,再顺着上次的进度往下写写,便觉得三天不练手生不会找上我。写着写着,字数上万,成了一章,存到电脑里,再接着慢慢写。就这么把全文写完了,初稿十三万字,书名早就有了,《我听见千山万水》。投出去,好像又把一个孩子打发出门,他的命运如何,我难以预测,我能做的,就是继续阅读,一边读当下国内优秀小说家的最新作品,一边重读世界名著。

  用两条腿同时走路,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方法,当然还是经常会惶然,会迷茫,大概写作就是这样,没有满意,就算有,也会转瞬即逝,前方等待你的,还是迷茫和坎坷,只能继续爬坡,继续撞破迷雾,在迷障中寻找前路。时光通道向前向后延展,同时回望更早和眺望将来,万千感慨,化作一声轻叹。感恩敦煌,这古丝绸之要道上的璀璨明珠,这么迷人,我本来是因为别的事情千里奔赴而来,却不承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轻柔夜风,撞疼了一缕柔肠,让我停下来,打量人生,思考文学。胸有块垒,夜风如酒,煮出清香,自斟自饮,敬往事,敬未来,敬天地,敬美丽如梦的敦煌。

原文责任编辑:马征

【编辑:苏威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