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松青 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题记:书籍是全世界最珍贵的财富,是所有国家都能世代相传的最优良的遗产。书,最古老、最优秀的书,放在任何一所房子的架上都是非常合适的。它们没有什么私事要讲述,然而,当读者受到了它们的启迪和激励时,就自然无法抗拒它们的魅力。——梭罗
“在数字洪流中寻找自己的瓦尔登湖”最初不是我构思的题目,而是出自我上学期教过的一名学生写的一篇关于《瓦尔登湖》的读书报告。不过我猜想,这个题目或许并非她本人原创,而是借助DeepSeek或其他人工智能工具生成的。尤其是她写的内容,我一眼便判断出并非出自她本人之手,因为其中许多遣词造句极为老练独特,显露出一种刻意雕琢的精致,明显超出了准大一新生(预科生)应有的写作水准。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其他所有学生提交的作业几乎都呈现出相同的模式和套路,甚至部分语句都大致相同,这进一步加深了我的怀疑。于是,我自己也让DeepSeek撰写一篇《瓦尔登湖》的读书报告,结果不出所料,其文风和内容与学生们的作品高度相似。学生集体用AI工具写作,这让我有点气愤,但更多的还是忧虑和迷茫。
一方面,我的确惊叹于AI工具的强大。它能帮你阅读和分析文献,能快速生成文献综述,辅助撰写论文初稿,从而大大提高工作效率。例如,无论是写作严谨的学术论文、细腻的文学作品,还是简明的读书报告、商业报告,DeepSeek都能游刃有余,提供高质量的内容,并且其语言表达准确流畅,相比于一般的作者,更具有专业性与可读性,真正展现了强大的文本生成与理解能力。另一方面,我确实也有一种陡然而生的无力感。这倒不是因为害怕AI可以从事学术写作,或者AI来抢文科生的饭碗。这当然值得忧虑,但更重要的忧虑在于:当这种便捷的工具被学生滥用于完成本该锻炼独立思考和写作能力的作业时,他们会不会逐渐丧失深度阅读、独立思考和原创表达的能力,会不会被技术异化?或者说,身处数字时代,我们到底还要不要认真地读书?我们到底该如何读书、如何思考、如何成长、如何交流?
《礼记•经解》记载:“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洁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按照孔子说法,一个国家的教化水平和社会风气,可以通过观察国民的品格来判断,而其国民品格如何,又取决于他们读什么样的书。如果那里的人们温和柔顺、朴实忠厚,那就是《诗》教的结果;如果知晓远古的事情,那就是《书》教的结果;如果是心胸广阔坦荡,那就是《乐》教的结果;如果是清洁沉静、洞察细微,那就是《易》教的结果;如果是端庄恭敬,那就是《礼》教的结果;如果能言辞得体、叙事详尽,这便是《春秋》教化之功。当然,每部经典各有其独特的教化作用,但过度学习也会带来负面影响。真正的学习在于把握适度,将经典的教诲内化为品格,以达到“温柔敦厚而不愚”“疏通知远而不诬”等境界。培根在《论读书》一文中也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论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人之才智但有滞碍,无不可读适当之书使之顺畅,一如身体百病,皆可借相宜之运动除之。”梭罗在《瓦尔登湖》一书中同样指出,“可以读荷马或埃斯库罗斯的希腊文原著的学生,绝无放荡不羁或奢侈豪华的危险,因为他读了原著就会在相当程度之内仿效他们的英雄,会将他们的黎明奉献给他们的诗页。”
从孔子、培根和梭罗的叙述中我们可以领会到,读书可以净化一个地方的风俗,也可以塑造一个人的品格。尤其是经典著作,它们是滋养国民品格的甘泉,是潜移默化中塑造人格、提升自我、实现个人价值的重要方式,更是塑造国家整体精神风貌与提升教化水平的基石。
也许有人会怀疑,如果孔子、培根和梭罗穿越时空来到现代,目睹电子阅读、短视频、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对人们学习方式的颠覆,他们会热烈地拥抱这些技术吗?他们还会坚持倡导人们静心阅读那些古老的经典吗?梭罗还会独自栖居在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研读《伊利亚特》《摩诃婆罗多》等经典书籍吗?
毫无疑问,我们已不可能像过去的人一样,一生只读一本书或几本书,我们也不可能像孔子、培根或梭罗一样专心致志,甚至隐居山野,将全部心神和精力都沉浸于书香与哲思的海洋。身处数字时代,我们被信息的洪流裹挟,被无数碎片化的知识、即时的娱乐和无尽的选择包围,要“两耳不闻窗外事”已几乎不可能。包括我自己,读书的速度已远远赶不上买书的速度,有时为了快速了解一本书的内容,我也会偷偷去问AI,为了多阅读几篇论文,提高写作的效率,我也会让AI帮我抓取论文中的核心观点。我深刻地意识到,阅读这个曾经滋养心灵、启迪智慧的日常活动,正逐渐演变成需要刻意为之,甚至需要付出巨大努力才能实现的“奢侈”享受。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我们的阅读方式和阅读目的似乎也不得不因之改变。当然,DeepSeek这样的智能工具确实可以给我们提供更多的信息,帮助我们梳理文献以更快地找到答案,让我们不再需要像古人那样皓首穷经,但我们还是会面临着如何在海量信息中筛选出真正有价值的内容,如何在快节奏的生活中保持深度阅读和提升思考能力的挑战。
梭罗说,这个世界有两种文盲,一种是完全不识字的居民,一种是学会了读书识字,却只会读点儿童作品和低智力读物的市民。但是,如果我们只读那些识字课本、简易读本和教科书,我们走出校园以后,也只读小读物和专门写给孩童、初学者的故事书,那么,我们的阅读、我们的谈话和我们的思想,都将处于极低的水平,只能跟小人国和侏儒般配。
我跟学生说,DeepSeek能帮我们检索信息、阅读书籍、生成所需内容,还能协助撰写读书报告或其他作业。但是它无法替代我们自身的感受与思考,无法带来阅读的愉悦,无法让我们的灵魂在思考的激荡中感到触动与启迪,更无法帮助我们构建独立而坚韧的精神世界。我们越依赖这类智能工具,就越难静下心来,越难以形成自己的思考和洞见,更别提将智慧内化为个人的品格修养了。相反,我们可能会逐渐失去对世界、对生活、对人性的理解与省察,以及对知识和智慧的热爱。如果放任AI工具接管我们的作业和阅读,甚至接管我们的思考,我们就会沦为梭罗意义上的会识字的文盲,永远处在康德所谓的不成熟状态中。
在数字洪流汹涌而来的当下,我们如何在技术赋能的便利与人文精神的坚守之间找到平衡,如何让AI成为拓展认知的工具而非替代思考的主宰,如何在快速变化的世界中保持自我的清醒与独特,找到属于自己的“瓦尔登湖”,确实是时代抛给我们每个人的难题。也许,这不仅是对我们个人生存状态的拷问,更是对整个时代精神走向的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