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哲学家经典著作及其思想】

《庄子》与庄子思想学说

2025-05-0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微信公众号

分享
链接已复制

  作者简介:罗安宪,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老子学研究会副会长。

  庄子(前369—前286年)名周,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人,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庄子一生贫困,曾为蒙漆园吏,无多久即离职。楚威王闻知庄子很有才能,派使臣请他为相,庄子不为所动,宁愿贫困而逍遥自在。其思想见于《庄子》一书。《庄子》一书,据《汉书·艺文志》所载,本有五十二篇,而现存仅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自宋代以来,不断有人怀疑外、杂篇之部分篇章非庄子所作,至近代更有人认为外、杂篇为庄子后学之作。然而,现今流行之《庄子》,乃郭象所编,内、外、杂之分,亦始于汉,司马迁所见之《庄子》,当为五十二篇本。主张严分内与外、杂之别者,只见其异,而不见其同。如细察之,其所同实大于其所异,研究庄子思想,不宜局限于内篇,更不可严守内、外之界限。庄子只能是《庄子》书所表现之庄子,而不单是内篇所表现之庄子。本人认为,庄子一生的主要活动是学术活动,在其一生中,其思想认识经历了变化,由儒而道的思想历程是清晰可辨的。《庄子》内篇是庄子的定稿,故有篇名,而外、杂篇是庄子的未定稿,故没有篇名。《庄子》的注本很多,重要的有郭象的注,成玄英的疏,以及吕惠卿、林希逸、褚伯秀、宣颖等人的注疏。郭庆藩的《庄子集释》、陈鼓应的《庄子今注今译》,是比较流行的注本。

  庄子与孟子是同一时代,当时正值中国历史上的战国时代,这是一个战祸频仍的年代,各国间的战事连年不断。面对严重的社会政治危机,各家各派都在寻求医治社会弊病的良方。孔子以兴仁扬义为救世之方,孟子以仁政爱民为治国之道,墨子以兼爱非攻为平乱之术。然而,这一切,实际上只有远益而无近利,并不能解决在位君王所面临的实际问题。怎样才能维护社会的长治久安?庄子认为:“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然而,当是之时,诸侯争雄,大国称霸,各国唯恐求强求霸于不及,又何以谈得上“在宥”?“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庄子·人间世》)因此,庄子虽有匡时济世之志,但他清楚地认识到,他的治世方略也只能像儒、墨一样,只是一种理论,根本不可能为某一当权者所接受,更不可能被推广运用。所以,与老子关注如何救世不同,庄子思考问题的重心,并不是如何救世,而是如何救人。他更多地考虑的是个人,是个人生命的价值,是个人精神的家园,是个人安身立命的寓所。在庄子之前,无论是儒家之孔、孟,还是道家之老子,抑或墨家、法家,都只是从整体的意义上来探讨人、说明人、把握人,而从没有真正关心人的个体生命、个体意义、个体价值。从个体上关心人、把握人,在中国是由庄子开其始的。在这样一个动乱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任何救世之方都无由得施的时代,生灵涂炭,生命的价值究竟何在?人的精神家园又在何处?这是一个时代课题,这一时代课题也正是庄子哲学的基本课题。

  道家之为“道”,以至道教、道学之为“道”,原因正在于其崇尚“道”。道家、道学的一切理论都离不开“道”,庄子当然也不例外。老子讲道,庄子也讲道,但是其倾向有所不同。老子讲道是要为他的社会政治论寻求一个根基;庄子讲道,是要为他的人生论寻求一个根基。在庄子看来,道本来是自然的,人法地、法天、法道,人本来也是自然的,是自在的、是自由的。但现实中的人却一点不自然、不自在、不自由。“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庄子·齐物论》)

  人为什么会如此悲苦?人生的悲哀来自哪里?来自我们没有能够正确处理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康德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过是工具或手段;只有人,方才是唯一的目的。这一思想,庄子早已有之。在庄子看来,人自身的存在与发展,就是人的最高的目的。如果离开这一最高目的而片面追求功名利禄,都只能是对人的无情的损伤和糟践。如其所言:“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然其伤性以身为殉,一也。”(《庄子·骈拇》)天下自小人以至君子,都只对自己的生命作工具性的对待,都对自身的生命作了无情的糟践,都使自身成为某种外在于自己的东西的奴隶,这才是人生悲哀的要源。只有人才是目的,人自身的存在与发展,就是人的最高目的,就是人生的终极意义。“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逍遥游》)人皆有己、有私,至人所达到的境界则是无己、无私;人皆以建功立业为志,神人则无功业;人之为崇高、伟大,皆因其事,皆由其名,圣人的崇高与伟大,则无以为名。至人、神人、圣人,与常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们能够保守心灵的淡泊与宁静。在庄子看来,保守心灵的淡泊与宁静,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有人认为,庄子的理想人格就是自然无为,就是人貌而天,就是“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庄子·德充符》)就是“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庄子并非纯任自然,他有自己的追求。他反对追名逐利,反对为物所役;他追求个体精神的自由洒脱,注重个体心性的宁静淡泊。自然者,是保守心性的本然状态;无为者,是于物欲而无为。“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也不过是于物欲而不动于心。如此即所谓“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庄子·齐物论》)“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庄子·天地》)“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庄子·应帝王》)如此,才是所谓的自然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庄子·在宥》)

  孟子认为,人性本善,人之性命之情就在于兴仁行义。与孟子不同,庄子认为,人性自由而自在,人之性命之情就是自然英发、虚静恬淡,就是不为物累、不为物役,就是天机洞开、天性飞扬。“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庄子·养生主》)“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庄子·马蹄》)野鸡生于自然之中,环境艰苦,时常食不果腹,然其逍遥自在,天性飞扬,决不肯被拘于笼中。对马而言,“义台路寝”比起“龁草饮水,翘足而陆”,环境固然优越多了。但后者逍遥无拘,想龁草时则龁草,想饮水时则饮水,想驰则驰,想鸣则鸣,其中之自由自在又岂是“义台路寝”所能比?动物尚且如此,人又何其不然?社会的束缚,世俗的偏见,个人的虚荣,足以使一个人感到强烈的威压,足以使一个人感到窒息,并从而发出人不如物的感叹。“庄子与惠子游于豪梁之上”,而感叹“鯈鱼出游从容”。庄子真正羡慕与追求的就是游鱼、野马、大雁的生性。他多么想像游鱼、野马一样地生活啊!“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庄子·齐物论》)他多么想成为一个栩栩然的蝴蝶啊!多么想像野马一样狂奔,像蝴蝶一样展翅,像游鱼一样悠然从容!游鱼、野马、蝴蝶的天性就是自由、自在、逍遥。庄子对于游鱼、野马、蝴蝶的赞颂,就是对于自由、自在与逍遥的赞颂。《逍遥游》作为《庄子》一书的首篇,所倡导的正是一种人生境界,这才是其微言大义之所在。

  在庄子看来,人类的烦恼与不幸并不是自然界造成的,而完全是人类自己铸就的。实际上,庄子把个性的自由与逍遥看得比其他任何一切都更为重要。庄子宁愿贫贱而不肯贵为卿相,其根本原因正在这里。所以,庄子所倡导、所追求的人格,决不是纯粹的无为,也不是无所好恶、无所追求的自然。自然无为是针对名利而言的,自然其实并不自然,无为本身即是有为。这种有为,就是不为物欲、名利所动,就是精神的自由、自在与洒脱,就是心性的宁静与淡泊,就是天机洞开、天性飞扬。就是“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山木》)就是“胜物而不伤”,(《庄子·应帝王》)“不以物挫志”,(《庄子·天地》)“不以物害己”。(《庄子·秋水》)

  席勒认为,“只有当人是充分意义上的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并且只有当他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全的人。”在文明社会,物对于人的压迫已经越来越剧烈,没有个性,没有思想,终日为功名利禄所困扰而不得解脱。人创造了物,本该是要物为人服务,现在人却要为物而奔忙。物与人的关系被颠倒了,并且人自己也成为上足了发条的钟表,只是身不由己地、无休止地、没有思想地做着机械运动。物,不仅成为压迫人的东西,并且人本身也成了物件,成了机器和碎片。庄子高举逍遥游,其根本意义就在于对抗物对于人的压迫。庄子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正是人的最高境界。

  智能时代已经悄然来临,大数据、AI、智能机器人,正在改变我们的生活,技术进步日新月异,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生的价值是什么?当人类真正解决穿衣、吃饭这些生存问题,人应该怎样活着?这些问题变得越来越重要。当我们进入庄子的思想世界,与庄子一同思考这些问题,我们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编辑:李秀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