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阿多诺,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其哲学思想始终贯穿着对现代社会的深刻批判。在他看来,工具理性已经渗透至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毛孔,个体经验也被商品经济的同一性法则无情碾平。在工具理性与商品化逻辑的影响下,艺术失去了自主性,沦为意识形态的附庸。在这样的困境中,阿多诺将音乐看作对抗现代性异化的重要力量。他以“否定性”作为核心方法论,剖析了音乐在资本主义商品逻辑下的物化命运,同时又在“新音乐”的激进形式中探寻艺术“救赎”的潜能。这种“否定性”与“救赎”的双重维度,共同构成阿多诺音乐哲学独特的现代性批判路径,其目标在于通过艺术的内部批判,唤醒被工具理性所压抑的主体性与真实的经验。
要深入理解阿多诺的音乐哲学,必须首先把握其背后的哲学基石:对同一性的批判与否定辩证法思想。阿多诺认为,西方文明的进程尤其是启蒙现代性,始终被一种“同一性”的思维逻辑支配。这种思维试图将千差万别的个体与现象统统纳入抽象的范畴和体系之中,以此来把握和控制世界。在哲学上,它表现为黑格尔那种经由否定之否定、最终走向绝对精神的和解体系;在社会实践中,则蜕变为工具理性——一种只关心手段的有效性、不顾人生意义与价值归宿的思维方式。资本主义的商品交换原则(将一切质的差异还原为量的等价物)、文化工业的标准化生产,都是同一性逻辑在社会生活中的具体体现。其结果是,丰富的、非同一的个体性被强制性地抹平,真实的社会矛盾与生存苦痛被虚假地调和,整个社会呈现出一种压抑性的总体面貌。
为了对抗“同一性”的支配和影响,阿多诺提出了他的“否定辩证法”。在他看来,辩证法的力量不在于达成某种最终的和解或肯定,而在于持续不断的、决不妥协的否定。真正的思维不是要将外界对象都纳入自身的概念体系之中,而是要尊重事物本身所具有的“非同一性”,要允许那些无法被概念完全消解的矛盾与差异的存在。因此,否定辩证法成为一种“瓦解的逻辑”。
阿多诺将否定辩证法的原则贯彻于音乐分析之中。他认为音乐并非孤立的艺术形式,而是一种“社会的密码”。音乐的形式结构能够折射出社会的内部矛盾,通过对音乐作品的解读,我们能够揭示出现代性蕴含的根本特征及其对人施加的压抑与束缚。阿多诺从音乐形式上对统治现代社会的工具理性进行了反击。他认为现代性的根本困境在于工具理性的全面统治。它将世界一切事物置于可计算、可控制的框架之中,用同一性逻辑消弭个体的差异性与特殊性,从而导致人的异化与自由的丧失。在音乐领域,这种工具理性表现为调性系统的统治,它以和谐的表象掩盖了社会的内在矛盾与冲突;它让听众习惯于在矛盾中期待和解,用悦耳的音声消解了不协和音的真实诉求,从而无意识地认同了现实社会中不公正的同一性逻辑。与之相对,无调性音乐正是对这种工具理性的彻底反抗。无调性音乐通过打破传统调性的束缚,拒绝提供虚假的和谐慰藉,暴露出工具理性隐藏的暴力性与压制性,从而成为一种“否定”的力量。
阿多诺在《新音乐的哲学》中对勋伯格和斯特拉文斯基的比较,是其否定性音乐哲学的具体展开。既有的阐释常将阿多诺对勋伯格的推崇简化为“不协和音对协和音的解放”。这种论述虽具形式上的正确性,却失之于宏大与抽象。为了把握阿多诺所谓的“真理内容”,分析必须穿透宏大叙事,侵入音乐的微观肌理。以勋伯格1909年的单人独角歌剧《期待》为样本,阿多诺所透视的并非某种新风格的确立,而是音乐形式本身的自我内爆。在这部长达半小时的作品中,动机发展(Motivic development)被彻底悬置——主题的重复缺席,旋律的可辨识轮廓消解,传统乐句的呼吸感被窒息。音乐在此发生质变,正如阿多诺在《新音乐的哲学》中所论,它已转译为“心理图谱的直接记录”。阿多诺敏锐地指出,这种“无主题主义”绝非形式层面的游戏,而是晚期资本主义压力下资产阶级主体走向崩溃的病理学切片。在《期待》第42小节,当叙事主体被黑夜与未知的恐惧攫住之际,管弦乐队并未诉诸功能和声的张力来“再现”恐惧,而是爆发出一团剔除了任何逻辑指向的“音响群”。在此,音乐不再是痛苦的“表现”,它即痛苦的本体。
为进一步界定这种“痛苦的真实”,必须引入阿多诺设立的对立面斯特拉文斯基。如果说勋伯格的《期待》为主体在极度痛苦中的自我异化,那么在阿多诺的批判视域下,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则构成对主体的冷酷献祭。那种机械的、非个人的节奏律动,被阿多诺斥为“一种精神分裂症式的客观性”。在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逻辑中,个体性被抹除,取而代之的是对前个体的集体力量与原始图腾的盲目认同。阿多诺对斯特拉文斯基的激烈批判源于他在这种“反人道主义”的节奏律动中辨认出了法西斯主义集权美学的先声。
在此,有必要对现代音乐的聆听经验进行一种现象学还原。现代人的听觉器官因长期受制于调性音乐历史(从巴赫直至当代流行工业)的规训,内在地渴求旋律线条的连续性与节奏的律动。现代主体本能地排斥那些孤立的、悬浮于真空中的音符。当音乐戛然而止于一个令人不安的休止符时,主体所感知到的是一种物理性的窒息与本体论层面的焦虑。这种真实的生理痛感恰恰印证了阿多诺关于“退化的听觉”的论断。阿多诺并未将听众的困惑归结为审美能力的缺失,而是诊断为听觉器官的病变。现代文化工业非但未丰富感官,反而通过标准化的切分音和伪个性化的旋律,系统性地切除了主体进行“结构性聆听”的能力。现代听众沦为一种“烹饪式”的消费者,如同品尝美食般攫取音乐中的感官刺激点。阿多诺尖刻地指出,听众在音乐会中期待的往往仅是被神话了的“高音C”,或是华彩段落中廉价的技巧展示。音乐的整体建筑感崩塌,剩余的仅是被拜物教化了的碎片瞬间。更为隐蔽的异化体现于对“指挥家”的崇拜。阿多诺注意到,指挥家在现代音乐工业中被塑造成驾驭庞大音响怪兽的“独裁者”形象。听众对指挥家的崇拜,本质上是一种受虐狂式的对权力的臣服。
然而,若仅将阿多诺视为勋伯格的辩护人,则尚未触及阿多诺思想的内核。一种内在的二律背反必须被揭示:如果“否定”被确立为一种惯例,如果“不协和”被固化为一种学院派的规范,否定的力量将何去何从?这正是阿多诺晚年演讲《新音乐的老化》所直面的理论困境。彼时,以布列兹和施托克豪森为代表的战后先锋派,将十二音技法推向极致,发展出“整体序列主义”。在这些作品中,音高、时值、力度、音色皆被严格的数学序列所宰制。面对这种看似继承了勋伯格衣钵的激进姿态,阿多诺却予以冷峻的批判。他敏锐地洞察到,这种极端的理性化控制,最终导向了意义的完全真空。音乐异化为纯粹的数学排列,其听觉结果近似于“无意义的噪音”。当不协和音不再承载主体的痛苦,而仅仅遵循“禁止协和”的教条时,新音乐便失去了其刺痛现实的锋芒。它变得安全、中性,甚至沦为另一种可被博物馆收藏的文化装饰品。这展示了阿多诺思想中一种极度诚实的自我吞噬:作为抵抗异化的武器(新音乐),最终亦难逃被异化的命运。这种绝望超越了单纯的悲观主义——它揭示了即便是“反抗”本身,亦面临沦为标准化姿态的风险。
在阿多诺看似密不透风的否定性辩证法中,救赎是否仍占有一席之地?救赎确实存在,但其必须以绝望的形态显现。在阿多诺看来,在虚假的现实面前,新音乐唯有通过将自身变得不可理解、不可消费、不可交流,才能保存人类精神中尚未被交换价值逻辑同化的剩余物。它如莱布尼茨笔下的单子,虽无窗户通向世界,却在内部的黑暗结构中折射出外部世界的扭曲。阿多诺以“瓶中信”之隐喻描述此种状态。勋伯格的音乐并非为当下而作,它是投向历史汪洋的瓶中信,寄予未来某种可能存在的主体。
(作者系临沂大学音乐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