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的2025】“宁作我”:人工智能时代的学术写作

2025-12-2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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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段时间编辑来信,嘱我为“学者的2025”专栏写东西。我欣然应允,想借此就这一年研究中所感受到的技术冲击,谈谈自己的看法。

  直接的感受是,2025年艺术学领域的学术写作现场,正在经历一场静默的革命。暑期结束后,《艺术学研究》编辑部接到的稿件数量呈指数级增加,质量也肉眼可见地变好了。起初大家以为是刊物进入了C刊评价体系,稿源变多了,颇为开心;但很快我们就发现,更底层的原因很可能是AI技术迭代,让人文学科的论文写作变得简单所致。过去审稿中常遇到的语言贫乏、逻辑混乱和论证不足等基础性问题,现在不复存在了,AI的知识祛魅和思想装饰能力,解除了曾经困扰无数人的阐释和表达障碍。一夜间,人人都文采斐然,条分缕析,旁征博引。但这种形式的完美令人不安。

  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当所有人都能写出合格的论文时,“合格”本身是否还有意义?人工智能技术拉平知识差距,放眼望去,满屏皆是华丽的修辞、严密的论证、完整的文献综述,作为读者的我们却开始茫然。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置换到当下的情境就是,以个体有限的学术生命去追逐无限膨胀的“完美”论文生成。这无疑是一种新式平庸。

  2025年度人工智能热词“泔水”(slop)的出现,也证实了我们的判断。公允地说,平庸并不天然属于技术的问题域,但技术确实方便制造出更多的平庸和低质量。面对大量华美的学术写作,编辑同仁开始感慨:过去的平庸,是写不好;今天的平庸,是写得太好,太丝滑!面对这批“好”得千篇一律、缺少棱角的论文,我们不得不反思,学术研究到底是为了抵达某种真相,还是仅仅是为了发表?会不会AI真正颠覆的不只是写作能力,更是“问题”本身的地位?

  传统学术生产中,一个好的问题往往需要长时段的积累和孕育,阅读中的困惑、田野里的冲撞、生活中的刺痛,层层叠加引发一个个值得追问的命题。这个过程可能会缓慢、笨拙,但问题是从研究者的生命经验中生发。但AI的瞬间生成“研究问题”,文献综述可以自动完成“研究空白”的定位,这令出于个体经验积累的问题意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当文本生产可以被加速甚至被接管,真正不可取代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精致但平庸的学术写作会让异质性、真实性和粗糙感更为稀缺。因为深度思考需要时间发酵,一个想法在脑中盘桓数月,会与其他经验发生化学反应,生长出意想不到的枝蔓。这种缓慢的结晶,与AI瞬间优化所给出的光滑结果,截然不同。《世说新语》中殷浩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近来反复琢磨此言,深觉在唾手可得的AI时代,那种与个人体验、现实境遇深度关联的思考更有价值。

  我并不反对人工智能,相反,我是一个积极的倡议者和探索者。但工具在进化,问题依旧存在。今天的人类依然会困惑于生死、意义、美与善等。这些困惑不会因为人工智能而消弭,只会以新的面貌不断浮现。那么,人文学者的任务,就不能是与工具竞争效率,而应守护那些用效率无法抵达的领域。深度的困惑与思考,判断的勇气和立场的坚守无疑更重要。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研究所副所长、《艺术学研究》主编)

【编辑:胡子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