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我国的传播研究呈现出几个令人担忧的趋势。
一是“过度玄化”。这一现象在学界与网络上被讽刺为“新传黑话”,其典型特征是概念高度密集、句法不断嵌套、语义指向模糊,往往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难以把握其研究对象、研究问题与研究结论。网络上流传的一段戏仿文字颇具代表性:“然而吊诡的是,我从你的个体表征中窥见一种后现代式的身份流动性,却又难以解构其滥觞所在,或许是你的这种化后设为先验式的脱域,导致了我的经验视景与想象集合的矛盾。”当然,为了保证知识生产的规范性与学术共同体内部的沟通效率,任何学科都会形成自身的术语体系与表达习惯。但当大量舶来概念被机械拼接、循环调用,其主要功能不再是回答问题,解释现实,而只是满足发表的形式要求时,学术写作便成为了一种“策略性仪式”。
二是“过度技术”。例如,关于主流媒体系统性变革和国际传播能力建设,现有研究倾向于将复杂的制度性、结构性问题,化约为相对中性的技术问题,从而在无意中回避了那些更具争议性但也更需研究的方面(比如新闻报道与宣传引导,外交实践与国际传播的关系问题)。如果研究过于倚重技术路径,传播问题往往被“去政治化”“去价值化”地处理,现实张力被暂时悬置,学术研究也变成了无的放矢。
三是“过度革命”。这指的是,在面对新技术时,某些研究者往往不加区分地、习惯性地赋予其“革命性”或“颠覆性”的判断,仿佛技术一经问世,其社会后果便已不证自明。然而,技术变迁往往是通过制度调适、不均衡扩散以及旧有实践在新技术外壳下的延续,逐步嵌入社会结构之中。问题并不在于“革命”这一判断本身是否错误,而在于如果它被频繁使用却缺乏足够论证,反而会丧失解释力和严肃性。实际上,学术研究的一项根本能力就是区分断裂与延续。
四是“过度超前”。这指一些研究关注的主题过度超前,比如通用人工智能、超级人工智能、后人类社会等。不可否认,这类研究具有一定的思辨价值,也有助于拓展传播学的想象力边界。但与尚未到来的未来相比,当下的传播实践中有大量更具体和更迫切的问题亟待系统研究。例如,在新闻生产中,算法推荐与自动写作如何参与记者的选题判断与议程设置?当内容生成越来越依赖模型输出,新闻判断究竟是被“辅助”,还是在无形中被“替代”?在公共传播领域,大规模生成式内容如何影响信息可信度与来源判断,人们又如何在真假难辨的语境中重建信任?这些问题没有科幻色彩,却正在真实地重塑传播结构。
五是“过度决策咨询”。服务国家战略是学术研究的必然任务,但这并不意味着学术水准的降低(相反还有必要提升)。但事实是,大量决策咨询既无法指导实践,更无学术水平。例如,人工智能刚出,各种以“治理”为题的论文便蜂拥而出;某期刊主编提出,当前国际传播研究投稿大增,但稿件存在“现象描述多,理论贡献少”“以文本分析代替效果研究”“结论常识化,对策空泛”三大问题。他反对脱离实际的形式化写作,认为优质研究需兼具理论创新、扎实田野与独立见解。
以上五个“过度”体现了在人工智能技术背景下,中国传播学者的应对策略,存在“回避现实,过度虚化”的倾向。由此中国传播学的学科正当性和自信心再次受到损害。就此,我有以下两点建议。第一,明确传播学的主要学术问题,建立内部对话机制。传播学科内部理论高度多元,不同理论对“传播”有着不同的定义、问题、术语、方法和伦理。但传播学的问题不在于理论太多,而在于不同学者虽然共享研究对象,却未必共享问题意识,造成内部无法对话。人工智能时代,真实、意义、权力、责任和人性等核心问题凸显,值得传播学内部的各理论共同研究探讨和对话。第二,传播学研究应当承担公共责任,始终面向真实而紧迫的问题展开,而不是形式上精致,却逐渐脱离其本应回应的社会现实。
我期待,2026年,传播学研究做到不让概念脱离经验,不以修辞替代分析,不让远景遮蔽当下,在提升学术水平和服务国家战略方面都能取得更大的进步。
(作者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传播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