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从“连接”的物理性到“连接”的传播性

　　泉州，古称“刺桐”，其城市基因被深刻地烙印在“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的文化包容与“涨海声中万国商”的海洋繁华之上。在解码泉州城市密码时，“桥”（如洛阳桥、安平桥）与“侨”（近千万海外乡亲）这两个同音异义词，构成了理解其命运的双重密钥。“桥”方面，截至2023年，泉州古代和现代保存完好的建造的桥梁，加起来大约将近5400座。泉州22个世界遗产点中就有7个是桥梁。而在“侨”中，泉州华侨华人约1000万，分布在170多个国家和地区，东南亚是主要聚居地。既有研究多从社会学、历史学角度揭示了华侨与侨乡的互动逻辑，如蔡苏龙对“跨国对称网络”的剖析，阐明侨乡社会“侨”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特征，分析跨国网络的建构和独特的运行机制。本文旨在进行一次传播学的理论转译，将“硬连接”与“软连接”的互构，视为一种宏大的传播现象。通过突破传统社会学与历史学框架，将传播学理论引入“桥”与“侨”研究，将物质实体（桥梁、港口）纳入媒介范畴，强调其作为空间文本与文化符号的传播功能，结合传播实践与叙事建构，赋予“硬—软”连接以媒介属性与传播内涵，从而丰富传播学的媒介与网络理论。

　　传播，其本质即是建立连接、传递信息、构建意义与共享文化的过程。由此视角出发，“硬连接”（桥）不仅是交通基础设施，更是一种物质性媒介。它改变了信息、物资与人员流动的速度、规模与模式，重塑了地方的空间叙事与可见性。一座桥，即是一条被物化的传播通道；“软连接”（侨）不仅是社会网络，更是一个基于地缘、血缘与文化的巨型传播系统。它依靠口传、书信、仪式、社团等传播实践，维系着跨地域的文化认同与情感共同体，并持续进行着资本的流通与意义的交换。因此，泉州故事的真正精髓，在于“硬连接”与“软连接”如何作为两种不同形态的“媒介”，在历史中相互催化、彼此赋能，共同完成了一场关于“连接”的宏大传播实践。形成“全球在地化”叙事中“硬—软”连接的协同传播机制，为“一带一路”与城市品牌建设提供“传播驱动”新范式。

　　二、“硬连接”作为媒介基础设施：空间的文本化与叙事锚点

　　在传播学的视野下，媒介远不止于报纸、电视、互联网……任何延伸了人类沟通能力、塑造了社会交往模式的技术或人造物，均可被视为媒介。泉州宏伟的桥梁与港口系统，正是这样一种奠基性的媒介基础设施。

　　（一）作为空间叙事编辑器的“硬连接”

　　“硬连接”的首要传播学意义在于，它重新“书写”了地理空间，编辑了人与地方的互动脚本。在洛阳桥建成前，洛阳江入海口是“水阔五里，深不可址”的传播阻隔，信息与物资的流通在此被迫中断、延迟且充满风险。桥梁的建成，如同在物理空间中插入了一条高效的“信息宽带”，将原本离散的空间节点，整合为一个连续的、可快速通行的传播网络。安平桥的修建，则更像是对泉州南部商贸城镇群进行的一次“空间重组与再叙事”。它通过物质性的连接，将安海、水头等原本被水域分割的“信息孤岛”，串联成一个紧密的“区域传播共同体”。这不仅降低了物流成本，更关键的是——加速了人际交往、商业信息与地方文化的内部循环，为泉州港的对外传播奠定了坚实的内部基础。没有内部高效的“硬连接”媒介网络，外部的海洋叙事便无从谈起。这些桥梁，因而成为泉州作为“东方第一大港”这一宏大叙事的物质性开篇。

　　（二）作为文化象征与集体记忆的符号媒介

　　“硬连接”的传播功能不止于其工具性。它们本身就是强大的文化符号和叙事载体。洛阳桥的“种蛎固基”法，不仅是一项工程技术，更是一个关于“天人合一”生态智慧的传播文本。它向世人讲述着古代泉州人如何与自然协作，而非对抗，从而建立起稳固的连接。桥梁以其雄浑的形态、精美的石雕以及附会其上的民间传说，从纯粹的交通设施，升华为社区的仪式中心、集体记忆的储存器和地域文明的纪念碑。它们成为一种静态的却持续发声的叙事媒介，不断地向本地居民和外来者传递着关于泉州人的技艺、信仰与共同体精神。这种从物理实体到精神象征的转化，为“硬连接”注入了深厚的情感价值与文化魅力，使其成为构建地方认同的核心叙事锚点，为后续“软连接”所承载的跨文化传播提供了坚实的地理依托与强大的情感召唤。

　　三、“软连接”作为关系性传播网络：跨文化共同体的构建与维系

　　如果说“硬连接”是奠定传播格局的物质媒介，那么以华侨网络为核心的“软连接”则是充满能动性的关系性传播网络。它超越了地理的桎梏，构建并维系了一个跨越国界的“想象的共同体”。

　　（一）“软连接”作为能动的跨文化传播系统

　　侨乡现代化进程是在华侨华人跨国界、多层面的互动中实现的。这一互动，本质上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跨文化传播过程。自宋元始，借助“硬连接”支撑的港口繁荣，一代代泉州人扬帆远航，他们不仅是经济的拓荒者，更是文化的使者与传播的节点。他们通过地缘、血缘、业缘等纽带，编织了一张庞大、缜密而富有弹性的全球人际传播网络。

　　这一网络作为一种能动的社会传播系统，为泉州持续输送了三种关键资源，而每一种资源的流动都伴随着深刻的传播实践。一是金融资本传播与“信用”叙事。以“侨批”为标志的跨国金融体系，是“软连接”传播效力的极致体现。一纸侨批，不仅是汇款凭证，更是情感的家书与文化的载体。其高效运转，完全依赖于一套基于乡土社会“信用”文化的非正式制度。侨批的往来，构建了一个关于“信任”的宏大叙事，这种叙事本身即是最宝贵的社会资本，极大地降低了跨国交易的传播成本与风险。二是人力与社会资本的传播与“现代性”的引入。华侨作为“文化中间人”，是故乡接触外部世界的重要传播渠道。他们通过回乡投资、捐资兴学、创办医院，不仅带来了资金，更引入了先进的技术、管理经验与前沿观念。这一过程，是现代性知识、价值观与生活方式向侨乡的系统性传播，深刻改变了泉州的社会肌理与文化风貌。三是文化资本传播与“世界主义”气质塑造。华侨的往来穿梭，本身就是一场持续的文化交融实践。他们将故乡的民间信仰带到海外，又将异域的文化元素带回泉州。这种跨文化传播的积淀，塑造了泉州开放、包容、混杂的气质，构成了其独一无二的文化软实力与对外传播的品牌内核。

　　（二）“软连接”运行的传播机制与文化逻辑

　　“软连接”的高效运行，深植于一套行之有效的文化传播机制。以“乡土情结”为情感动力，以节庆祭祖、社团活动为仪式化传播场景，以共同的方言为文化密码，海外泉州人得以在全球范围内维系一个强大的情感与文化认同场。这套基于共同文化编码的传播机制，使得“软连接”在缺乏现代大众传媒的时代，依然保持了惊人的凝聚力与传播效率。

　　四、“硬”与“软”的传播互构：一个动态的媒介化过程

　　泉州的理论价值，在于“硬连接”与“软连接”作为两种不同形态的“媒介”，构成了一个历时性、动态性的“桥—侨”传播互构系统。

　　（一）第一阶段：“硬连接”催生“软连接”——媒介基础设施赋能传播网络

　　这是互构的历史与逻辑起点。强大的“硬连接”媒介网络，是刺桐港成为全球信息与商品交换中心的物质前提。港口的繁荣，产生了巨大的信息拉力与人口流动推力，直接催生并支撑了大规模的海外移民与商贸活动。在此阶段，“硬连接”作为基础性传播平台，为“软连接”这一关系性传播网络的生成提供了初始的传播势能与物理通道。没有桥与港的“硬”媒介，跨洋的“软”连接便难以规模化、常态化。

　　（二）第二阶段：“软连接”反哺与重塑“硬连接”——传播网络重构媒介景观

　　这是互构关系的第一次辩证反转。当海外华侨网络通过其传播实践积累了雄厚的资本、技术与现代观念后，其能量开始向故乡回流。这一回流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反馈性传播。从近代投资修建公路、铁路，到改革开放后大规模参与机场、港口、通讯等现代基础设施建设，“软连接”实现了从被催生者到主动投资者与规划者的角色转变。在此阶段，“软连接”展现出的传播能动性，使其转化为能动的传播主体，它所带来的新观念、新需求，驱动了对传统“硬连接”的现代化升级与迭代。华侨们不仅投资硬件，更传播了关于“现代交通”“信息社会”的新叙事，从而深刻重塑了故乡的媒介基础设施景观。

　　（三）第三阶段：互构共融与“全球在地化”叙事——媒介与网络的协同传播

　　在全球化与共建“一带一路”倡议的背景下，二者进入了深度融合、相互赋能的协同传播新阶段。在此阶段，传播学的特征尤为凸显。一是从“全球资源，泉州落地”到传播在地化实践。华侨扮演着“全球本地人”的角色，他们利用其全球视野与本地知识，将国际资本、信息与项目精准地对接到泉州。这正是一种“全球在地化”精准传播策略的体现。二是从“泉州故事，全球叙事”到传播全球化表达。泉州古老的“硬连接”与独特的“侨”文化，通过“软连接”网络，被转化为具有全球吸引力的文化IP与传播内容。借助华侨的跨文化身份，泉州的故事得以用更易被全球理解的方式讲述，实现了“在地文化的全球化传播”。三是新媒介的赋能与叙事升维。互联网、社交媒体等数字“新硬连接”，与华侨的全球“软连接”网络深度融合，催生了“云祭祖”、“线上侨批馆”、数字文博等新的传播形态。这使得“桥—侨”互构范式在数字时代获得了新的生命力，构建了一个线上线下联动、物质与关系交织的立体化传播矩阵。在此阶段，“硬”与“软”已融为一体，共同构成泉州面向世界进行自我叙事的复合媒介，持续输出其作为“海丝名城”“世遗之城”的独特城市品牌形象。

　　五、结论与启示：走向一种“传播驱动”的通道城市范式

　　（一）从“连接性驱动”到“传播性驱动”

　　重新审视泉州的发展模式，我们可以发现，其核心竞争力源于其历时千年、持续构建、运营和升级“连接性”的系统性能力。而这种“连接性”的本质，在传播学视角下，即是一种构建传播网络、驾驭传播流程、生产传播意义的能力。因此，泉州范式可以更精确地概括为一种“传播驱动”的发展模式。它启示我们，城市的活力不仅在于其拥有什么，更在于它能连接什么，以及如何有效地进行连接与叙事。

　　（二）“通道城市”的传播学诠释

　　泉州是“通道城市”的卓越范式，它揭示“通道”的价值不仅在于物理上的通达，更在于其作为信息、文化、资本与情感流通的传播枢纽的地位。泉州的“桥—侨”互构模型精准表明：一个成功的“通道城市”，必须实现物质性传播基础设施与关系性传播网络的高度协同与正向反馈，二者的良性互动，共同维持并提升了城市在全球传播网络中的节点价值。

　　（三）传播战略与城市治理的再定位

　　一是对城市品牌建构的启示。现代城市的竞争，是注意力与认同感的竞争。决策者需具备“媒介化思维”，既要精心打造现代化的“硬连接”媒介，以提升城市的基础传播力；更要用心培育与之匹配的“软连接”网络，以构建城市的关系传播力与情感吸引力。城市品牌，正是“硬”叙事与“软”叙事共同作用的结果。二是对“一带一路”传播的启示。泉州的范式凸显了华侨华人作为“能动的传播者”和“文化转译者”的不可替代价值。在“一带一路”的跨文化传播中，他们既是故事的亲历者，也是故事的讲述者，能够有效化解文化折扣，构建共通的意义空间。三是对传播学理论的贡献。通过将物质基础设施（桥）纳入传播媒介的范畴，将社会网络（侨）视为能动的传播系统，拓展了传播学的媒介观。充分表明传播研究应关注宏大的和物质性的媒介如何与微观的、关系性的传播实践交织，共同塑造地方与全球的互动图景。

　　从江海之上沉默的石桥到横跨大洋活跃的“人桥”，这部关于“连接”的宏大史诗，其核心正在于作为媒介的“硬连接”与作为网络的“软连接”在传播实践中的辩证统一与历史性互构。这一“桥—侨”互构的传播学范式，既是对历史的深刻总结，也为我们在一个愈发互联的世界中，如何讲好中国故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了蕴藏于古老智慧中的未来启示。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