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的研究选题，不仅是学者个人学术生涯的起点，更在深层次上影响哲学社会科学的发展方向与创新活力。在知识生产飞速发展、学科壁垒日益消融的今天，如何寻觅那些既能切中时代脉搏，又富有学术生命力的真问题，成为摆在人文社科学者面前的关键课题。
本报近期开展了一项主题为“人文社科研究者如何提炼与优化研究选题”的问卷调查，揭示了优秀研究选题的生成密码。调查发现，一个兼具学术生命力与现实关怀的优秀选题，往往需要同时具备三个核心特质：立足学术前沿的“高度”、依托个人积累的“厚度”、呼应时代需求的“温度”。
此项调查覆盖全国高校及科研院所近150位学者，涉及众多学科，并结合对20余位知名专家的深度访谈，深入剖析人文社科研究优秀选题的内在逻辑与现实生成路径。
学术创新的多元探索
问卷调查清晰呈现了人文社科学者在选题时面临的压力与挑战。超过60%的受访学者将“提出新问题、新视角或新理论”视为选题的首要标准；另有超过30%的学者则认为，“具备重要的理论贡献或现实意义”至关重要。然而，近60%的学者同时坦言，研究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恰恰在于“确保选题的理论价值与创新性”。
部分受访学者提出，过去一段时期，某些人文学术研究曾不同程度地陷入“学术内卷”，问题意识模糊，存在低水平重复现象，与真实的社会实践产生疏离。有学者观察认为，当学术评价过度依赖量化指标时，研究者最易丧失发现和提出真问题的敏锐度。
为突破困境，学者们在实践中进行了多样化的探索。扬州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教授简圣宇分享了其“面壁”式阅读的经验：投入大量时间，系统性翻阅整架学术书籍。他坦言，这种方法看似笨拙，但坚持数月乃至更久，能显著培养起深厚的“学术语感”。
学者们普遍认同，人文社科研究必须面向时代，勇于并善于回答时代提出的根本性问题。这种从“书斋冥想”到“大地回声”的研究转向，在青年学者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调查数据显示，35岁以下的青年学者群体中，超过70%的人更倾向于选择问题驱动型研究，将学术目光更多地投向鲜活复杂的社会实践领域。
立足学术前沿的高度，这是确保选题站在巨人肩上、避免重复劳动的基础。调查显示，近八成学者将“深度、系统地阅读专业文献”作为寻找和确立选题的首选方法。即便在研究陷入困境时，仍有超过三成的学者选择回归文献，将“更多、更广泛的阅读”视为突破瓶颈的关键途径。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宁稼雨基于30余年的研究经验强调：“好选题产生的关键在于具有敏锐而深刻的问题意识。”他所深耕的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范式，正是基于对中古叙事文学既有研究范式局限性的敏锐洞察与系统反思。
依托个人积累的厚度，这是支撑选题得以深入持久的基石。在问卷的开放式回答中，“从自身实际研究中提炼”“从长期积累的研究兴趣出发”“个人持续的爱好与探索”等表述成为高频词汇。这表明，将广泛的学术兴趣最终聚焦于具体、可操作的真问题，是孕育优秀选题的重要途径。
简圣宇对此有一个生动的比喻：“学术积累如同在大脑中建立一套高效的搜索引擎——当阅读量足够庞大、知识网络足够密集时，研究者便能对本领域的学术源流、前沿动态形成整体性把握与快速响应。”
辽宁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王磊认为，一个优秀的选题需“既能够回应国家现实需要，同时自身也具备扎实的前期积累”。他主持开展的“适度普惠型社会福利制度建设”相关研究，既精准契合国家政策导向与发展需求，又有机融入了个人独特的学术视角与长期思考，实现了政策关切与学术探索的有效统一。
呼应时代需求的温度，这是赋予选题现实生命力与价值导向的灵魂。近半数受访学者明确表示，更倾向于选择“问题驱动型”选题，这彰显了立足中国现实、回应社会关切的鲜明研究取向。王磊表示：“我们每一个研究领域，无论是应用性较强的学科，还是基础性的人文学科，都应该面向基层、面向实际，保持对现实世界的温度。”一位青年学者在问卷中写道，成功的选题必须“与时代语境及国家发展的重大需求紧密结合”。
从灵感到选题的实践路径
本次调查与访谈呈现出四条行之有效的选题生成与锤炼路径。
深耕经典，对话前沿。受访者认为，有价值的学术创新均始于对经典的继承与反思。一位来自985高校的中文系教授在问卷中坦言：“我的每一个重要选题，几乎都始于对经典文本的重新细读与叩问。”但同时，必须将经典议题置于当代的学术语境与现实背景下进行“重估”与“再创造”，实现与国际学术前沿的建设性、批判性对话，从而生发出新意。
立足本土，回应现实。调查数据显示，97位学者将“对社会现实、热点事件的持续观察与深入反思”列为重要的研究灵感来源。这反映了当代中国学者将学术研究与中国式现代化伟大实践紧密结合的自觉追求。例如，一些从事田野调研的学术团队长期坚持“经验质感”训练，鼓励师生深入中国基层乡村进行长时间的驻点调研，在与实践场域的紧密互动中发现真问题。
跨界融合，激发创新。学科交叉地带往往是学术创新的富集区。问卷调查中，近40%的学者坦言，自己一些最重要的研究成果直接来自于跨学科的交流与合作。有学者指出，在数字技术浪潮深刻重塑社会结构的今天，固守单一学科的视野与方法，已不足以应对复杂的现实议题。而平台治理、算法伦理、数字人文等新兴议题，其本身天然就是跨学科的。
问题导向，小题大做。“避免大而无当，追求‘小而精’的深度掘进，是学者在研究中日渐成熟的重要标志。”河北师范大学青年教师翟崇光分享了一套自我检验的方法：通过连续追问研究热点与自身核心研究方向的内在关联、能否提供新的分析视角、能否解决现有研究的盲点或痛点，来确保研究始终围绕一个真问题展开，并力求做深、做透、做扎实。
问卷调查与深度访谈共同表明，优秀的研究选题常常孕育于丰富、深入且持续的实践现场与时代场域之中。在田野调查中发现真问题。78.3%的学者认为，“深入的田野调查”是确保选题具有现实关怀与经验质感的重要途径。在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等学科中，学者对此的认同度高达85%以上。一位青年教师分享了其在湖北某贫困村连续驻点3个月的经历，正是对基层政策执行过程的细致观察，催生了他的新研究课题。
时代命题定位学术坐标。国家发展与民族复兴进程中的重大战略需求，是驱动学术选题、定位学术坐标的重要引擎。围绕共同富裕、乡村振兴、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等重大时代命题，一大批具有前瞻性、战略性和现实针对性的研究选题正在广泛展开。问卷调查显示，65.7%的学者认为，将个人研究兴趣与国家战略需求有机结合，是确保选题具有长期价值与重大意义的重要方式。
营造开放包容注重长期的学术生态
本次问卷调查也揭示了当前学术环境面临的一些挑战。约32%的学者认为，现有的考核压力与项目导向“利弊兼有，关键在于研究者个人如何把握与平衡”；另有35%的学者倾向于认为“消极影响为主，容易导致选题趋于‘短平快’，难以进行需要长期积累的深耕研究”。这反映了学术评价体系与学术创新内在规律之间存在的张力。
针对这些挑战，受访学者提出了多项建设性意见。比如，优化评价机制，推动建立以创新价值、实际贡献和学术影响力为核心的评价标准，为“十年磨一剑”的长期潜心研究创造更为宽松、包容的制度环境；强化学术共同体建设，近70%的学者认为，高质量、常态化的学术研讨会、工作坊、读书班等，是激发新思路、碰撞新想法的重要平台，应予以大力支持。
当前，中国正在经历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这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丰富素材与历史机遇，同时也对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提出了迫切要求。
宁稼雨提出：“有生命力的选题不仅要能够‘打开一扇新的大门’，更要在研究方法与范式上实现本土化的创新。”王磊对青年学者寄语道：“年轻学者应主动‘走出去’，多参与高水平的学术交流，虚心向经验丰富的学者请教，不仅要学习具体知识，更要理解他们发现问题、提炼选题的思维过程与方法论。”
调查中，学者们分享了诸多宝贵的选题心得：“一方面要深耕专业领域，精读专业经典，筑牢根基；另一方面要时刻关注社会现实，使学问做到有的放矢”；“要善于立足已有研究基础，采取‘围点打援’‘滚雪球’式的策略，稳步拓展研究疆域”；“研究不能只见材料，没有思想，也不能思想宏大，而学问支撑薄弱”。
受访学者普遍认为，从发现一个好选题，到最终培育出一个具有持久学术生命力的优秀选题，是一项系统工程。这不仅需要研究者在基础研究与前沿探索、个人兴趣与国家需求、深耕专业与跨界对话之间找到恰当的平衡点，更需要营造一个能够鼓励创新、宽容失败、注重长期成果质量的学术评价体系，培育一个开放包容、求真务实、富有活力的学术共同体。
唯有如此，中国的人文社科研究才能源源不断地产出植根中国大地、深刻回应时代关切的优秀成果，为构建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哲学社会科学注入源头活水。这正是新时代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工作者崇高的历史担当与光荣使命。
中国社会科学报记者 李永杰 实习生 仇志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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