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观诗学”推动了中国口头诗学、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关系等文艺理论诸问题认知范式的深刻转变,也创新和推进了国际口头诗学、口头传统相关领域前沿理论问题的研究,其影响由民间文学扩展到古代文学、文艺学、民俗学和世界口头诗学等学科领域,对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和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三大体系”建设具有启示。
“全观”是“全观诗学”的核心概念和理论焦点。“全观”表面上受到斯穆茨“整全观”和“有机整体论”“整体主义”的影响,但事实并非如此。“全观诗学”的“整体性”与“整全观”的认知范式大不相同。在朝戈金看来,无论“整全”“整体”还是“整一”,均通过“整”的手段使各部分、各要素成为有序的“一体”,所以更具有方法论意味,而没有关涉认识论维度的问题。也就是说,无论是“整全观”还是“整体论”“整一性”,都是以平视角观察和讨论共时空间中各个要素及其相互作用,由此建构了三维一体的口头文学阐释框架。尽管这种研究有效地整合了口头文学各要素及其关系,但面对伴随人类历史的、久远且复杂多样的口头文学,这种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同在的三维空间中的彼此平视和对话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力不从心。因此,正如我们在同一空间中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感觉不到空气的存在一样,口头文学中的许多要素在“整全”中是经常被忽视而难以被整合的。口头文学在演述场域中同时进行的创编、传播、接受等全过程和全要素,必须置于文化生境和历史维度中去认识、理解和阐释口头文学与产生和滋养它的生态系统的关系,并将行动主体、历史进程、精神风貌、文化生态、艺术嬗变、实践操演等彼此相关的层面和维度都纳入考量的范畴。要达到这一层次,就需要有与“整全观”意图相同但又高于“整全观”的超越性维度和视野——“全观”。
事实上,当 “生态系统”超越某一地域、某一族群的生态系统,指向整个地球生态及其全部要素时,朝戈金已经跳出了由“整体性”“整全性”“整一性”定义的三维空间,进入第四空间,这一空间也可以理解为正在验证的平行空间(宇宙)。在这一空间维度,人可以看到自己的一生——真正的生命“整体性”。当口头文学置于这一全要素的“生态系统”时,这个超越了原有“整全性”“整体主义”的诗学研究就被定义为“全观诗学”。在这个第四空间(或平行空间)视野中,人类口头文学由“个体—群体—社区”主体和“演述场域—生境—文化生态系统”构成的整个人类口头文学的诸要素和生态系统,如地球上空气、水、土壤等非生物与植物、动物、微生物等生物共同构成的生物体、种群、群落、生态系统和生物圈等层级一样,被捕捉并依序整合进口头诗学体系,其特质、功能以及与其他要素的整体结构关系,无论是行动主体还是人参与构成的文化环境,都得到全息式观察和呈现。
“全观诗学”引领文学理论新建构。在这个全观图谱中,朝戈金进一步提出,以往研究中用大而化之的“语境”“社会环境”指代文化生态系统并不妥当,特别是把人与环境对立,不容易看清楚人参与构成的环境如何对口头文学产生多方面的影响。如同地球永不停歇地自转一样,迄今我们还没有发现哪个社会文化传统中没有口头文学。即便人类社会进入书面文化时代,民间的口头文学创作也从未停止,语言艺术类的网络呈现,在“全观诗学”的空间维度中恰恰是口头文学存续的新现象。由此,对数智时代口头文学存续所持的悲观主义就转向了乐观主义。
在这一空间维度中,生物是线性遗传的,文化则不会线性遗传。全球流动性(人口、物资、信息等)的增强加剧了个体与其生境的分离倾向,但文化的非线性特质让文化不仅可以跨越生境,甚至可以跨越巨大的时空完成传播和接受。所以,以往那种把口头文学从文化生态系统中抽离出来作为独立的文献,进行局限于文本本身的文学释读,就常常会造成各种各样的误读。
不仅如此,从第四空间的“全观诗学”看,口头文学与其他艺术形式共同构成相互依存的谱系。口头文学与其他艺术样式之间还共享诸多民间艺术精神的通则。将语言艺术(聚焦口头文学)与造型艺术(绘画、雕塑、建筑等)、表演艺术(音乐、舞蹈、曲艺等)、 综合艺术(电影、歌剧等)视为一个整体,进而可以透过纷繁的样式看到一个民族审美心理的同构性和统领作用的规律。即便在整个文学阵营中,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也是一个“互为补角”“互为存在条件”的整体。这样,文学与社会的关系、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的关系、口头文学与其他艺术的关系,都需要在人类生态系统和人类诗性智慧的整体图景中理解、定位和阐释。
因此,这种基于第四维度空间(或平行空间)的“全观诗学”,将许多文学理论的“元理论”重新作为问题回归于人类生活和文化生态整体图景之中,重新定义和寻找答案。于是, “生境”“大脑文本”“传统池”“强关联”“弱关联”“过渡形态”“互为补角”“整序接受”“书写遗骸”“伴生文本”“言文桥接”等内涵明确、边界清晰的原创性概念组成的“概念群”,形成了全观诗学理论体系。
需要强调的是,“全观诗学”在重新回答口头诗学诸问题时,也指向了对文学理论诸问题重新界定的思考。它对构建中国自主文学理论体系的启示在于:没有一种理论是偶然诞生的,自主并不意味着封闭。相反,“全观诗学”以人类共享的公共知识和理论为基础,将中国丰富的本土资源视为人类共享资源,关注和讨论人类共有的文学现象,解答人类发展中尚未被发现或未能完全解释的问题,在对原有理论的超越中建构中国自主文学知识和理论体系,以中国方案和经验引领人类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新中国少数民族文字文学史料整理与研究”(21&ZD269)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大连民族大学文法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