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浪“无愁河”,有笑亦有泪

2025-10-3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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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推出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第三部《走读》两年后,99岁高龄的黄永玉先生驾鹤西去,“无愁河”的浪游就此戛然而止。《走读》仍保持了与前两部《朱雀城》和《八年》一致的图文并茂的风格,封面仍是作者手绘的小说主人公张序子漂泊江湖、落拓不羁的浪子形象,那个身形瘦小的“汉子”跃然纸上。如今,人们只能沿着这条文笔和画笔开掘的“大河”溯流而上,任一路上跌宕丛生的险象和盛景重又撞入眼帘,心中蓄满对那个从不言愁的“老顽童”的无限怀想。

  “无愁河”的由来

  “无愁河”是一个虚幻而又实在的命名。世间本无这条名叫“无愁”的河流,是黄永玉用生命、智慧、才华和善念、诚意、勤勉犁开了河床,时代大潮随之汹涌而来,气势逼人,几欲裂岸。这条河的主人纵浪其间,载沉载浮,顺势而为,在波峰浪谷之间颠簸出没。

  我们眼见这个小小的“浪荡汉子”从“朱雀城”出发,穿越战争的烽火硝烟,在“走读”中完成了独属于张序子的“成人礼”。“无愁河”是一条图文之河、记忆之河、心灵之河,大河奔流,承载着黄永玉的国愁、乡愁、家愁,也在波翻浪涌之中涤荡洗刷着作者心头的万般愁绪。

  “无愁河”像一面镜子,映出黄永玉历经的忧患,明明是苦多乐少,何言“无愁”?在黄永玉笔下,所谓“无愁”,并非刻意摆出的“以苦为乐”的叙事姿态,当作者将亲历的“生存之艰”“存在之烦”“命运之悲”付诸小说的“语流”时,那些尖锐鲜明的身心痛楚、离情别绪、爱恨情仇,不断在记忆中翻腾、沉积、发酵,如今从心海中打捞起的,竟是这样的文字,那些具体的“愁事”和“愁绪”已经在精神层面被克服,化作血肉骨骼的一部分,索性就命名为“无愁”吧。

  黄永玉对于“愁”的这种哲学观照和文学处理方式,彰显了他的人生智慧和豁达心态,这与阿Q式的回避和取消“愁”“苦”“痛”“败”等一切人生负面遭际的做法大异其趣。作者在将近期颐之年回望来时路,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俯瞰和超越的视角,这是苦难岁月的恩赐,也是个人修为的结果。

  恰如黄永玉那幅广为人知的自画像——十数茎茅草般的乱发植于光光的头皮上,缺了一颗牙齿的大嘴咧笑挤占了大半张脸,眼睛仅剩一条缝,两只横向发展的招风耳更将比例失调的面部拉扯得变形——这张极尽夸张和不惮自嘲的“丑脸”恰恰呈现的是一副“笑模样”,堪称遗貌取神而又形神兼备的杰作。人间沧桑、世态炎凉烙刻在他身心的伤痕闪烁于“笑颜”之间,令人忍俊不禁,且笑且自挥泪,这是笑出的泪,也是被泪光照亮的笑。黄永玉的人生以及给人的观感,正如其所言,“活像满满一碗调和了蜜糖的痛苦的眼泪”,苦涩至极!甜蜜至极!

  “无愁河”里的密集光点

  阅读“无愁河”,有两个难点,一是对于这部文字浩繁的多卷本长篇小说,我们无从提取中心思想,也无法三言两语加以概括解读。因为黄永玉采取的不是那种主题精练集中的惯常写法,这是一部细节大于观念、理性寓于感性的小说,密集的人物随着张序子的行踪不断涌现,把“无愁河”变成了一条人潮涌动的大河。烙印在黄永玉记忆中的人物都那么重要(否则他何以记得且历时久远仍清晰如昨),那么鲜活(真正“是其所是”“各美其美”),他们与张序子邂逅同行、周旋博弈,分不出主角、配角,每个人物身上都寄托着作者关于人生的主旨表达,每个人物都是一个耀眼的“光点”,密集的“光点”交相辉映,如同河面泛起的粼粼波光。“无愁河”风景之流光溢彩、宏阔壮观,正在于每个“光点”都贡献了“异彩”,没有哪一滴水可以代表整条河,“无愁河”的“意思”和“意义”都在这条河里——每滴水都不可或缺,每段话都值得细细品味。

  数百个人物纷至沓来,读者如果没有超强的记忆力,要记牢、记准他们的名字以及彼此的错综关系谈何容易?这也是阅读“无愁河”的第二个难点。黄永玉给出的办法是忽略名字,栩栩如生的故事和场景,故事中人的音容笑貌、举止行动、悲欢离合、爱憎怨念,这些具体有声的流动的画面自然而然会留驻在脑海里。这是画家擅用的形象记忆法,黄永玉亲绘的插图,再现了摇曳多姿、活色生香的生命情态,插图描绘的形象、定格的瞬间确实印证了图文“叠加”的记忆和呈现效果。

  尽管如此,很多人物的名字是不可以也不可能忽略的,因为黄永玉为人物“命名”并非信手拈来,有其特殊用意,比如主人公序子为何姓张?其缘由深藏着一个悲伤的故事,沈从文《来的是谁》是一部只完成了开头部分的长篇小说,主要叙述黄永玉家事,言黄家本姓张,祖上因避祸逃往云南,再回湘西时,已改为黄姓。黄永玉在“无愁河”中让序子“认祖归宗”,因之他的祖父、父亲、弟弟以及伯伯、满满(湖南方言中指叔叔)们便都冠以张姓,姓氏的背后藏着一个家族的苦难记忆。沈从文还有一篇《一个传奇的本事》,写的是黄永玉父母的逸事和家乡的史事,可与“无愁河”对照阅读,从中看出两者的互文性和文字间的参差错落。父母一代的悲情、愁苦如此沉重,如此漫长,漂泊在外的张序子无从得知,如今的追述也止于平淡。序子对父母的怀念就在这些平常至极却又刻骨铭心的记忆里激荡回旋,他将父母的悲愁砌进自己的身心,这种亲情陪伴支撑他一路前行。

  “无愁河”里的情深义重

  除了父母,张序子从长辈、乡贤、老师、同学、发小、朋友以及三教九流的有缘人那里收获良多,形形色色的人从正反两方面给他教益,那些情感的抚慰,心智的激发,那些彼此回报的“爱”,终将复仇的“憎”,都成了助力序子成长、成熟的“营养剂”和“催化剂”。序子在家乡打下的“人之初”的“底子”,激励他行正义之事,做有德之人,任何时候都能抵御邪恶诱惑和苦难打压。王伯是序子“童年的守护神”和“人生的导师”,当他孤身一人远走天涯时,常会问自己:“遇上这种毫无反抗挣扎余地场合,王伯会怎么对付?”大概有此一问,他才会更明智,更果敢,更有应对的底气吧。

  序子不乏王伯这样在虚实两个层面可以请教、求助的人,比如沈家两位表叔,沈从文和沈荃,在“无愁河”中他们名叫孙茂林和孙得豫,两兄弟一文一武,在社会上艰难立足,闯出一片天地,他们关心表哥一家的生活,对黄家的几个表侄多方关照和提携。沈从文曾给巴金、汪曾祺等人写信,帮黄永玉在上海找工作,也因表叔的召唤,黄永玉最终决定携家北返,从香港回到北京。沈家和黄家悲欢与共,相互扶持,走过漫长的岁月。

  黄永玉对沈从文的崇拜溢于言表,在他眼里,二表叔是个不可思议的天才,“孙猴子似的,石头里蹦出的学问。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孩子可以混成个大作家。学问的源头在哪里?打磨任何一件重器都需要空间时间,这没有道理嘛!”对于这位凤凰“出品”的“人中龙凤”,黄永玉心中充满“与有荣焉”的骄傲。他最喜欢表叔的《长河》,最大的遗憾是“可惜太短”,《长河》没有达到计划中的长度,最终停滞在未完成状态。黄永玉开创“无愁河”,一个隐秘的初心,或许是为了激活和接续“长河”,他将《长河》视为创作的“基准”参照和力争超越的“标高”。“无愁河”是黄永玉呈给表叔的作业,他想着“表叔如果看到了,他会在旁边写注,注的内容可能比我写的还要多”。就其本质而言,“无愁河”是叔侄二人共同推出的“大河小说”。

  谁也无法确知还有多少在沈从文心中盘桓已久却并未落笔的“断简残篇”,从此没入了虚无。黄永玉没有等来沈从文自撰的家族“传奇本事”,“从文表叔仿佛从未有过弟弟妹妹。他内心承受着自己骨肉的故事重量比他所写出的任何故事都更富悲剧性。他不提,我们也不敢提;眼见他捏着三个烧红的故事,哼也不哼一声”。在沈从文逝世后,黄永玉终于按捺不住言说的冲动,从一个晚辈表亲的旁观角度,写就《这些忧郁的碎屑》,那些沉积已久的时间“灰烬”和情感“碎屑”在“无愁河”里又一次被搅动起来,黄永玉用自己的发声方式审视“悲愁”,叩问命运,一字一句凿着胸中的块垒。

  张序子似乎命中注定走上艺术之路,他中学五次留级,不得不离开学校,只好用无师自通的剪影手艺“混饭吃”,他迷上了木刻,好不容易攒就第一套木刻工具,发奋练习,开始有作品在当地的抗战报纸上发表,得到人生第一笔稿费的那一刻,兴奋和忐忑的心情无以言表。他能进“战地服务团”做抗战宣传工作,也是靠木刻、绘画打开局面,画报头,画街头宣传画,画舞台剧海报,他都兴致勃勃、愉快胜任。

  到上海后,他结识众多艺术家,参与“全国木刻展览”的布展,自己的作品也入选并成功拍卖。从此以绘画、木刻谋生,在艺术界声名鹊起。自学成才的张序子继续在“走读”中磨炼和提高技艺,得到师友们的启迪、点拨、现身说法乃至手把手地传授,这些与张序子有交集的重要人物,很多是其生命中的贵人和畏友,在“无愁河”中以实名出场。他的“朋友圈”云集了漫画家、木刻家、雕塑家、小说家、诗人、文艺评论家、戏剧家、舞蹈家、报人、编辑等,涵盖了众多文艺门类。序子身处其间,如鱼得水,他们互相观摩、彼此切磋,也在争论中增长见识、开阔眼界。序子所期许的不仅是画技的进步,更有人格的完满,境界的提升,能够与这些“真人”“奇人”“能人”探讨艺术和人生的真谛,一起做些对“文化”——我们的“精神原乡”——极尽“温存”的事,对张序子来说可谓得偿所愿。

  在“无愁河”中,木刻刀和画笔是张序子安身立命的“利器”,艺术创作更是其撬动个人命运杠杆的支点,愈到高阶段位,愈见出艺术对心灵的滋养、抚慰和救赎作用是多么难能可贵。在《永远的窗口》一文中,在有窗无光、令人窒息的陋室中,黄永玉用画笔在墙壁上打开一扇舒展眼目、放飞心情的窗户,有了这扇“窗”,一切便大为不同,主人如置身花园,呼吸之间似嗅到喷吐的花香。其实,类似的“艺术之窗”在“无愁河”中比比皆是,层出不穷,随时疏导着漫漶的“愁绪”,使之变成养护河床的“材料”。“无愁河”这部巨著就是黄永玉留给读者的“大爱之窗”“大美之窗”,是教给我们“何以解愁”的“秘籍”,让每个人的生命都流成一条“无愁河”。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齐物论视域下当代中国小说物叙事研究(1978—2022)”(22BZW167)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编辑:杨阳(报纸)赛音(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