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光还未完全照亮房间,刘哲(化名)的指尖已经在一块微亮的屏幕上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的生活,乃至他这一代人的生活,似乎早已被一系列无缝衔接的平台所定义:从决定“吃什么”的大众点评,到定义“怎么玩”的小红书;从管理“如何工作”的飞书,到与人沟通交流的微信。
平台共同营造了一种顺滑的现代生活体验。算法和数据帮助我们消除现实的摩擦与阻碍,将复杂的世界“预先消化”,再以最便捷、最合口味的方式喂养给我们。我们沉浸其中,享受着前所未有的便利,仿佛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流畅的点击与滑动。它营造的是一种毫不费力的人生,一种粗糙被磨平、等待被省略的生活。这种诱惑,对于在现实世界中磕磕绊绊的青年而言,几乎无法抗拒。
但这种极致的顺滑体验,恰恰是陷阱的运作方式,其代价是一种主导权的让渡。正是这种主导权的让渡,将我们置于一种无形而深刻的现代困境之中。将镜头拉近,我们便能看到这种“困”在现实中的具体样态:刷短视频,算法精准推送最容易停留的片段;在购物、出行、交友中,平台替我们把复杂的世界简化成最顺滑的选择。看似毫不费力的人生,成了许多人难以拒绝的诱惑。但是,如此的顺滑也在悄然制造新的困境:越依赖推荐,越难真正决定自己想要什么。
为了更深入地揭示当代青年所面临的平台困境,我们的研究团队,包括西安外国语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骆宗琦、聂玉治、龚锦涛,以及中央民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贺子阳等同学,分别于西安、北京等地开展了田野调查。基于所收集的一手资料,接下来将讲述三位不同青年的平台体验,他们分别被“困”于工作、情感与生活的场域之中。他们的体验是这个时代的缩影。在复杂的世界中,他们或许是渺小的个体,但这些个体切身的挣扎、妥协与偶尔的反抗,真实地展现了青年群体困于平台和算法之中的生存状态。
困于“工作”:
我想告别“996”,却成为“007”
“再见,16楼。”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26岁的UI设计师刘哲感到了解脱。标题是“离职申请”。窗外西安高新区的夕阳,是他从西安美术学院毕业四年来第一次静心欣赏的风景。过去三年,他在一家互联网“中厂”做设计师,工资尚可,却被困在工位、会议室和地铁之间。“996”是常态,“007”被称作“福报”。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他回忆起一个少儿英语APP的项目,前后改了二十多遍。最后老板说要“既活泼又高级”。他追问方向,老板冷冷一句:“我请你来是解决问题的,不是让我给你答案的。”那一刻,他感到的不只是疲惫,更是尊严的丧失。
离职后,他在朋友圈晒出一张咖啡馆照片:MacBook、手冲咖啡、绿植背景,配文是“山水有相逢,江湖再见。下一站,大理”。他为自己规划了“数字游民”的蓝图:逃离格子间,靠零工平台接单,在“站酷”挂作品集,掌控时间与价值。在他眼里,平台起初就像一扇通往自由的金色大门。
刚到大理,刘哲长租了一个带阳台的房间,月租2000元。某个周二,他随心所欲地爬上苍山,站在山顶的他觉得自己作出了最正确的决定。接几个小单,在客栈阳台吹着风就能赚钱。“这钱赚得才叫舒坦,哪像以前,挣的每一分都是‘卖命钱’。”凭借作品集和履历,刘哲很快接到订单,拿到第一个五星好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开始“活着”,而不再只是“耗着”。
变故发生在第二个月的一个下午。一个通知弹窗,一个三星评价,以及一句13个字的附言——“合作愉快,但沟通效率可以更高”。附言的客户是成都一位小创业者,项目是儿童绘本馆小程序的界面设计。刘哲前后修改十几稿,对方收货,却留下了这个评价。起初他没在意,但第二天发现,平台推荐给他的已不再是高价的“品牌VI设计”,而是几十元的“电商banner”“朋友圈海报”。尝试接高价单时,客户也因这条评价而质疑他的能力。
算法的惩罚,是沉默且迅速的。那句“沟通效率可以更高”,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神经。几天里,他不断刷新主页,幻想三星会变回五星。他想解释,又怕显得小题大做;想申诉,又怕得罪客户。夜里,他翻来覆去回想聊天记录,怀疑自己的每一句话。
“我开始接以前根本不会看的单子。”他说,声音低了下去。“50块钱给重庆火锅店做代金券设计,80块钱做上海宠物店的开业海报。屈辱吗?就像把手艺摆在地摊上低价甩卖。但没办法,不低头就撑不下去。”
更让他恐惧的,是平台的提示音。“叮咚”一响,他立刻放下碗筷,甚至挂断和母亲的视频。某一刻,他看到母亲担心的眼神,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东西”。他逃离了办公室的监视,却被算法“老板”全天候监控。
在我们不到两小时的谈话里,他的手机屏亮了近二十次,每次他都迅速瞥一眼,确认消息。这个动作,已刻进神经。
他确实身处大理。某天下午,他坐在客栈窗边,苍山洱海近在眼前,但他忘了看海,那时他正与客户争论几个像素的差距。刘哲坚持美学最佳,对方却回了一个微笑表情:“再近一点,会显得更有凝聚力。”他浑身发冷,却只能妥协:“您说得对,还是您考虑得周全。”为了维持脆弱的评分,他把自己变成一台“永不犯错”的机器。平台算法为他规划“最优路径”,他以为在选择,其实只是执行。
傍晚,他合上电脑,夕阳洒在洱海上,美得像画。他却感受不到喜悦。打开Excel粗算,本月平均每天工作超12小时,无休无止。他告别了“996”,却拥抱了“007”。
困于“情感”:那一分钟的“妈妈”
在西安小寨一家星巴克,28岁的平面设计师陈静(化名)推过手机给我们看,屏幕上定格着一位中年女性的笑容,眼角细纹里满是暖意。“薇薇,工作再忙也要按时吃饭,天冷了要穿厚外套。妈妈……想你了。”这是屏幕上的女性说的话,薇薇是陈静的乳名。陈静低声说:“这是我妈……也不是。用她的语音、照片和一个叫‘HeyGen’的网站做的。味道挺像,但还是有点电子音。”
一年前,母亲因突发心脏病去世。陈静记得医院走廊的白灯和消毒水味,医生摇头的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丧事期间,她在亲戚眼里最冷静:核对流程、招待宾客、安抚父亲。但关上门,她会把头埋进母亲的衣柜里默默哭泣,不敢让父亲听见。
母亲离开后的三个月,她的世界始终灰暗。转机出现在一个失眠的深夜,她在小红书刷到帖子——“我让爸爸开口对我说了生日快乐”。博主分享了用照片和录音生成“开口说话”的数字人视频的教程,并附上AI网站的链接。
她像抓到救命稻草般点开教程里的链接,名为“HeyGen”的网站弹出,界面全英文,但对英语六级一次过的陈静来说并不算障碍。她在“Voice”(声音)栏上传了用“剪映”拼接、降噪处理过的母亲语音,又在“Generate Avatar”(生成数字人)界面上传了母亲在大雁塔广场的照片。文本框里,她迟疑许久,最终输入最想听到的几句话。点击生成后,进度条缓慢转动,那五分钟比一个世纪还长。陈静说:“我就死死地盯着那个进度条,又害怕,又期待。害怕它做得太假,更害怕的是它做得太真。”
视频生成完毕,她点下播放键,屏幕上,母亲的脸庞“活”了过来,用熟悉的声音说出了她输入的那几句话。陈静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你看她眼神是空的,头转的幅度也很僵硬,奇怪的是,我妈说话从不带‘呀’‘呢’这些语气词,但AI为了让语句连贯,会自动加上。当屏幕里的‘妈妈’用熟悉的声音说出‘吃饭了呀’这四个字时,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我知道那是假的,但我大脑就是会忍不住去相信,忍不住去流泪。”
“(HeyGen)基础的付费套餐每月20多美元,可以用银联支付。”她犹豫过,一个月两百多块,够吃好几顿大餐。但想到能再听母亲唠叨一句,她还是付了款。第一个视频像泄洪的闸口。既然订阅了,她就开始制作更多视频,让“妈妈”参与自己的生活:“薇薇,今天的设计稿很棒”“新裙子真好看”。她在两个角色间切换:渴望被爱的女儿和编写母亲台词的编剧。
然而,这种“自导自演”的慰藉是脆弱的。
“大概做了十几个视频后,有一次,我突然就崩溃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我发现‘她’就是个复读机,永远不会有惊喜,永远不会像我妈那样突然骂我一句‘没出息’”。那一刻,比母亲刚去世时更难受,仿佛亲手证明母亲彻底不在了,像是“去世了第二次”。
此后,她不再续费,但也没删掉视频。这些视频既是希望,也是最“锋利”的慰藉,成了无法戒断的仪式。一次,父亲无意间看见她反复播放母亲的视频,只是叹气:“薇薇,别这样,你妈看见了会心疼的。”
这个由数据和算法拼接出的“遗物”,在她与现实之间产生越来越深的鸿沟。它让她暂时忘记失去的痛苦,却也让她失去了在没有母亲的世界里继续走下去的力量。她关掉手机,咖啡馆窗外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她轻声说:“我知道我爸说的是对的。但每天晚上,还是会忍不住点开它。就看最后一遍,我总是这么告诉自己。”
困于“生活”:
算的是未来,锁死的是自己
“今日宜保守,忌作重大决策。”
在反复确认了当天的运势后,25岁的新媒体运营李雪(化名)才关掉手机准备入睡。过去三年,她几乎每晚都要看一眼运势,从中寻找所谓的“标准答案”。
在西安大雁塔旁的奶茶店里,她向我们展示了手机里名为“玄学”的应用夹,里面有“星座运势”“准了”“口袋星罗”,以及收藏的三位塔罗师。李雪第一次接触占卜是大三考研时,那晚失眠,她在抖音刷到“测考研成功率”的视频,点进去输入生日和考试时间,结果显示“成功率40%,需谨慎选择”。“心里咯噔一下,但又觉得终于找到复习不顺的原因,好像是上天的旨意。”
从那以后,占卜逐渐渗透进她的生活。让她“入坑”的,是一次合租矛盾。APP提示她“水逆期间退一步海阔天空”,她忍住没发作,两天后室友主动搬走。这让她惊喜,仿佛印证了天机。此后,她选课前要看“是否适合学习新领域”,投简历前会花几元钱请咨询师解读“工作匹配度”,甚至点外卖也会查“今日幸运方位”。真正让她被牢牢拿捏的,是一次跳槽机会。公司一位前辈离职创业,邀请她去做内容主管,薪资翻倍,还能独立负责项目。对刚工作一两年的她来说,这是巨大诱惑。但新公司的未来不确定,她心里没底。犹豫之际,她预约了最信赖的塔罗师“星辰女巫”,支付费用后进行视频连线。
洗牌、抽牌,最后摊开的三张是逆位“战车”、正位“隐士”和逆位“星币十”。“她解释说,战车倒了,说明贸然前进会遇到阻力;隐士代表需要沉淀;星币十倒了,意味着物质上会有损失。”李雪复述,“她总结说,新机会看似光鲜,但隐患重重,我更适合沉淀而非冒进”。
原本就犹豫的李雪,心瞬间凉了半截。挂掉视频的当晚,她便给前辈发了微信,婉拒了邀请。“我知道很多人会说这是迷信,但在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她说。对她而言,占卜不仅是娱乐,更像是一种心理依赖。它在焦虑和不确定中提供了一个解释,让她相信生活有迹可循。
大约两个月后,李雪在朋友圈刷到前辈公司发布的第一条爆款视频,主导者正是接替她的女孩。她猛吸一口奶茶,苦涩难咽:“心里堵得慌,就像错过了几个亿。”忍不住又去找“星辰女巫”,质问为何会这样。
塔罗师的回答冷静而巧妙:“亲爱的,你当时心态太急,能量场不稳,可能影响了牌面解读的准确性。”这番解释非但没有让李雪警醒,反而让她觉得是自己准备不足。“看来下回算之前得先沐浴焚香了。”她对占卜的依赖更深了一层。
不仅是塔罗师,算法同样精准捕捉需求。挂掉视频,她又收到APP首页推送:“近期能量不佳?试试水晶开运手链吧,新人首单优惠。”李雪苦笑:“比起自己作决定,让‘水逆’背锅更容易。遇到问题,第一反应不是想解决,而是打开APP。结果不好,就有了放弃的借口,还能安慰自己,说是听从了‘正确的指引’。”
李雪的经历折射出当下不少年轻人的困境。表面上,他们在网络占卜中寻求心安,实际上却把人生的主动权交给了平台包装的产品。这些产品先精准捕捉并放大对未来的焦虑,再以“神谕”的姿态提供看似能规避风险的答案。
“我以为我在花钱算未来。”李雪说,眼神里透出清醒后的疲惫,“但我花了钱,怎么未来离我越来越远了呢?”
困于顺滑的安逸而非奔赴的初心
上述被困于平台的青年并非独特个案,这些经历在当代青年中是普遍存在的。奇怪的是,年轻人不是被动地陷入算法规训之中。恰恰相反,他们最初的选择都带着一种主动寻求解放的积极姿态——渴望挣脱物理空间的束缚,渴望在巨大的悲痛中寻得慰藉,渴望从生活的混沌不确定中抓住一丝掌控感。但平台以算法精准地回应了他们深切的诉求。可以说,这正是算法最迷人,也是最危险的地方。算法的塑造总是以赋能与优化的面目出现,让我们心甘情愿地交出生活的主导权。
真正的困境在于问题的解决方案本身成为新的问题。工作、情感、生活,这三大基本盘在平台媒介的深度介入下发生了质变。平台通过极致的顺滑体验——消除等待、简化选择、预测需求——系统性地削弱了个体的主体性。看似自由无垠的数字生活背后,筑起一座由算法塑造、规训乃至收编我们反抗的无形高墙。这场看似温和的收编里,被夺走的不是未来的选择,而是那份“我命由我”的信念,一旦失去,无论算法描绘的蓝图多么美好,也不过是一个看不见的牢笼。
但被困并非故事的全部,“挣扎”也在同时发生。我们不应用激烈的反抗去定义挣扎,挣扎也可以是“一瞬间的清醒”。平台提供的解决方案背后需要付出真实的代价。当追求自由,换来的却是自主主导权的丧失;当寻求慰藉,代价却是真实情感进程的中断;当依赖答案,最终却导致个人选择能力的萎缩时,这种清醒的时刻便会到来。
那么,出路何在?完全逃离平台算法或许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算法已如空气和水,渗透进现代生活的各处。真正的出路,或许不在于逃离,而在于清醒。这意味着我们需要从被动的“用户”成为一个试图主动与平台“对话”的人,有意识地为自己的数字生活设立边界,并在“被看见”与“被定义”之间保持清醒。由数据构成的“用户画像”,永远无法定义我们完整的、活生生的人格。我们必须在算法提供的“最优解”之外,为自己保留犯错、走弯路、体验一切事物的权利。所以更为重要的是夺回对自己生活的主导权。
我们看见困境,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挣扎的价值。在算法试图将一切变得顺滑、高效、可预测的时代,那些充满笨拙、不确定的真实体验,反而成为我们对抗异化、安放自我的阵地。意识到算法和平台的规训,并在此前提下进行主动的、微小的、永不停止的抵抗,本身就是一种现代性的生存智慧。
(作者系西安外国语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