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铸的漠北书写与文化乡愁

2025-10-1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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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跨越金元的耶律文化世家,祖孙四代诗人,最著名者耶律楚材,在元代诗史上享有重要地位,其子耶律铸,也是颇具特色的诗人。他家在燕京,生于北庭,长于漠北。这使得他的诗,空间跨度大,物象构成奇异,其“怨春诗”自成特色。
  漠北风物中的中原记忆
  因随军征行或迁调,耶律铸常年往返于塞外漠北等高寒地区,其中和林是最常驻之地。和林当时是大蒙古国都城,元武宗后才是岭北行省治所,降水少,气候干旱。冬季漫长,春回迟迟,直到五六月才能正式进入春天,与中原江南之地三月暮春十分不同。“燕南春色老,燕北草初肥”(《留别赵虎岩吕龙山》),因这样的节序差异,耶律铸盼春不得,怨春迟来,以之表达对燕京家乡的怀想和对中原风物的眷念。耶律铸以中原人的文化心态,希望在漠北营造和感受中原春意。但漠北迟来的春天,让他深刻认识到两地节序差异之巨大:“上苑三冬梅正发,和林五月草初新。”(《立春》)中原、漠北,时节相同,风光却迥异:“故园花柳依然好,瀚海风光却不同”(《马上偶得》),燕京的春光,只能回忆与想象:“云黯惨,风浩荡,故里风光空想像。”(《送人还镇阳》)耶律铸羡慕南地之春来得早,“西山先得日,南枝先得春”(《题西山早梅扇头》),他在漠北早早就做好了迎春准备,翘首以盼——“一树琼花手自栽,栽成盼得到春来”(《三月二十二日梦中咏琼花》),可春就是迟迟不来。在《立春前一日对雪》中,他写尽了对春天的盼望:“桃李无言盼断春”,到处寻找春的踪影,“为问春光底处藏”。在《继韵为答》一诗中,他借春酒度日,苦问春色何时来:“日日浮沉卖酒家,不知寒力战风沙。又谁知道新春色,开到南枝弟几花。”记忆之春和漠北之春的强烈对比,及盼春不得愁苦,让耶律铸心生怨情。
  与耶律铸笔下的中原景色不同,瘦马、荒山、衰草、斜阳是漠北的定格图景。在《鄂诺道中》他写道:“岁月峥嵘老思荒,句中无画写荒凉。山山水水三千里,雨雨风风一万场”,山水重复,日复一日的景色令人百无聊赖。“经春积雪随山在,慰眼悠花到处无”(《三月到旺结河有感》),对此衰景,他怅然若失,不禁怪怨春神吝啬:“东帝施恩似恤贫,严凝时节唤回春。”(《立春二首》其一)在朱熹的《春日》中,“东风”慷慨大方,“万紫千红总是春”,可身居漠北的耶律铸却只能怨叹:“世间公道惟春色,春色年来也不均。”在《春词二首》中他抱怨春风欲擒故纵:“空恨勒花春事晚,及开零落却生嫌。春风若不曾相识,何事频来揭画帘”,既无真情意又何必撩动人心,如此这般“教人怎不怨东风”。
  在中原地区,寒食清明已是无处不飞花的时节,但在漠北,此时草还未绿。耶律铸有诗《三月和林道中未见草萌》,其中写道:“不觉清明梦里惊,问人人道过清明。须知上苑花飞树,谁信和林草未萌。”他如此惊诧的原因在于,这与他的中原生活体验、节日记忆有割裂感。所以寒食、清明节成为引发耶律铸“怨春”的重要时间节点。
  怨春迟来,也惜春之去。当江南春尽,漠北的春天才姗姗来迟。在《三月桃花词》中耶律铸无奈写道:“春尽山桃花满枝,怨春休道北来迟。”北人喜春来、醉春时,南人却在奢侈的春光里伤情断肠。不过春总是会来的,待到这时,耶律铸“怨春”之叹自然就变成了“惜春”“爱春”之咏。在他这类诗作中,最有趣味的莫过于《春梅怨笛歌》:“一声愁笛吟龙起,万点惊香怨雪飞。珍重冰魂莫回首,酒痕犹满去年衣。”当漠北的春信“梅花”刚露头,耶律铸便即刻与冰雪作别,望其赶紧走莫回头。对漠北之人而言,苦等来的春光自是不舍浪费,所以人人纵情沉醉,“春信朝来到人世,满城箫鼓醉人多”(《立春口号》),笑看春光,“和林城西看春柳,何如谈笑倾杯酒”(《拟古》)。于耶律铸而言,他更是倍加珍惜这美好光景,反复吟咏惜春之情:“对春还咏惜春诗”(《春怀》),“惜春情重奈春何”(《春日西园招雪亭》)。
  寄托待时而动的隐忍
  耶律铸爱好园艺,他以中原文化的审美打造自己的和林别业。别业中有西园,园中建有天香台、天香亭、天香园、独醉园、独醉亭等。在这些园亭中,他移栽的也是中原花草,如他种植了大量牡丹(天香)等,只为留住春光。在《天香台赋》中他说:“双溪醉隐,嘉遁西园,而杜私门之请,偃蹇栖迟,纵适放言。惬高蹈养恬之胜地,葆光颐真之灵境。绿野斯营,素意是逞。一花一草,亲移自植,计日成趣。”他曾解释自己爱好园艺的原由是“自缘始恋春料理,是索东君力主张”(《题恋春牡丹》),可见这是由他的“怨春之情”引发而来的。
  怨春心绪也暗含了耶律铸的宦途失意之情,园艺就是他在漠北独特的情感寄托。在《花史序释》中他说:“双溪主人因移接牡丹,尝作《天香台》《天香亭》《天香园》三赋……由是继编《花史》。客有讥者曰:先生平昔以意气自许,而肆情花草,其负初乎?”这一问题他在赋中也给出了回答,他“惜春情态,恋春风致”,是因“良怯芳年,轻易衰歇”。耶律铸是元初文坛、政坛皆具影响力的人物,且作为耶律楚材的儿子,身份显赫。但其仕途却几经沉浮,与主流人士疏远,处于“位高权不重”的尴尬境地,于是他选择借沉湎园艺诗酒来醉隐避世。可是,对于一个年少成名,军功卓著之人,耶律铸怎会甘心醉隐,他只是有自己一套“醉其醉之所不醉,醒其醒之所不醒”的处世方式而已。在《天香台赋》中他夸赞牡丹:“知隐知显,知变知常”“炎而不附,寒而不弃。远之不怨,亲之不比”;借写牡丹言说自己为政之道:“九土一台也,六合一园也,百花一王,万国一君。为国之道,在布此花之政也。经国之要,实理此花之任也。”在《天香亭赋》中,他给百花都排列了官职。所以无论牡丹是自况还是喻君,都表明耶律铸早已看清了自己的政治处境,他清楚自己该以何种姿态存身。所以在《独醉园赋》中他感叹道:“地偏心远,孤唱无和。茫然不觉,壮怀暗惊。赖其尤物,容寄幽情。”在寒远的漠北,是中原风物、中原文化帮助他缓解了心中的愁怨。如此的寄寓感怀,不仅从根本上确认了耶律铸的身份认同意识,也展现出他对中原文化的深层次认同。
  “怨春迟来”的本质是耶律铸对生命流逝的哀叹,对往日凌云壮志的怀恋。他虽有怨却始终等待春光的来临。正如同他借醉隐双溪来暂时避世一样,其实是一种待时而动的隐忍。在等待中他积极营造春日之景,建造春天花园——“计取问花珠玉价,索知都是买花赀”(《乞花》),“已将八斗新珠玉,买断春风与帝休”(《饮独醉园牡丹下戏题》),企图“留住朱颜占住春”(《桃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他对政治生命困境的无声抗争。
  在中国诗史中,很少有作品直接表现对春日迟来的怨情。元朝对漠北的治理与建设扩大了文人远行的范围,丰富了其见闻感受。正是有此前提,耶律铸才开拓了写“春”的新题材、新角度。他的爱春、盼春、惜春之情与主流文人的心绪共通,其“怨春”之叹成为元代文学、文化多元一体特征的具体展现。
  (作者系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编辑:项江涛(报纸) 齐泽垚(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