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盛顿以及全美各地的博物馆，基本上成了‘觉醒’（WOKE）的最后堡垒。”“史密森尼学会已经完全失控”“我们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继续。”美国总统特朗普最近在“真实社交”上又一次发出针对文化机构的行动号令。数十年来，史密森尼学会被誉为美国国家的“殿堂”，收藏着讲述美国历史的丰富展品和文物。如今，这个“殿堂”也沦为政治战场。

　　博物馆职责引发争议

　　美国乔治·梅森大学历史学教授斯宾塞·克鲁（Spencer Crew）告诉本报记者，他对目前发生在史密森尼学会以及更大范围的文化打击很失望。他在电话里说“美国现在走的方向，会将这个国家中许多人的经历和故事排除在外，我们不应该这么做。相反，我们应该允许这些差异的存在，并把它们作为促进人们之间理解的途径。”克鲁曾在史密森尼学会美国国家历史博物馆工作20年，其中9年担任馆长，并曾在2019—2020年担任美国国家非洲裔美国人历史和文化国家博物馆的临时馆长。

　　“博物馆的首要职责是呈现这个国家的历史及其各个组成部分的故事。这意味着需要展示多样的故事，代表构成国家历史的各种经历。如果你确实生活在一个拥有多种文化、多样人群的国家，那么历史博物馆就应当将所有这些不同的文化纳入展览，作为与公众分享故事的一部分，让公众能够理解这些故事，并以多种方式更好地与不同故事建立联系。公众也会认识到，其他故事往往非常独特，同时如果愿意花时间去学习，还会发现许多相似之处与差异之处。”克鲁继续谈道。

　　特朗普之所以发动对文化机构的整改，目的就是铲除“觉醒”主义。克鲁解释道，“觉醒”本来是一种研究方法和视角，它有别于严格遵循传统方式且单纯关注令人鼓舞的研究方法。对于任何国家来说，仅仅庆祝做得好的事情，而不去审视曾经犯过的错误，这是有问题的。因为，从错误中学习能够让你在未来采取更好的行动；而忽视错误，则可能不断重复同样的问题。我认为，对于任何国家来说，总是以同样的方式重复做同样的事情是不利的。我认为他们已经在努力超越这一点。

　　那些批评“觉醒”主义的人，是因为他们不希望有多样化的观点，而是希望历史、文化和艺术都有某种特定的视角。任何不符合或不契合他们观点的事物，都会被贴上“觉醒”的标签。克鲁说，这是有问题的，因为这种做法更多的是排斥，而不是包容。像美国这样的国家，有如此多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丰富多样的经历，仅仅为了一个狭窄的视角而排斥其他人的经历、文化和世界观，是不可取的。

　　史密森尼学会面临两难困境

　　2025年3月，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一项“重塑一个真实与清醒的美国历史”的行政令，指出在过去的十年里，一场有组织且广泛的意识形态运动正在扭曲美国的历史叙事。行政令的重点便是责令整改史密森尼学会及其管辖的所有博物馆、教育研究中心以及国家动物园。早在今年1月，特朗普就签署了三项对艺术、文化和旅游业产生直接影响的行政令：“终止激进且浪费的政府DEI项目，即‘多元化、公平与包容’（Diversity、 Equity、 Inclusion）和优先安排”“保护女性免受性别意识形态极端主义的侵害，恢复联邦政府的生物学真相”以及“终止非法歧视，恢复择优录取机会”。这些行政命令要求联邦机构评估所有资金和拨款，因此，美国国家人文基金会（NEH）、美国博物馆和图书馆服务研究所（IMLS）以及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NEA）的拨款突然被撤销和终止。此外，特朗普政府还提议在2026财年联邦预算中取消对上述机构的拨款。

　　史密森尼学会是联邦政府资助的信托机构，虽然它不算是政府直属机构，但其高度依赖联邦政府拨款。据学会信息，史密森尼学会目前获得的联邦政府拨款超过10亿美元。该机构的经费约62%来自联邦政府资金（包括国会每年的拨款以及联邦政府的资助和合同）。面对压力，其麾下的美国国家历史博物馆撤下关于介绍美国总统弹劾的展板，不过，此举遭到民众的不满和嘲讽。对此，史密森尼学会申明，之所以移除是因为“弹劾”是临时添加的，在好多方面不符合标准，需要进一步完善。

　　金·萨杰特（Kim Sajet）是史密森尼学会美国国家肖像馆首位女性馆长，2025年6月辞去了任职12年的职务。据《华盛顿邮报》称，美国国家肖像馆中一幅特朗普的肖像旁的说明文字中提到他在2021年1月6日美国国会山骚乱事件中“煽动叛乱”，以及他在第一任期内曾两次被弹劾，因此引起特朗普的不满。史密森尼学会拥有人员任免的权力，不过在特朗普的表态后不久，萨杰特还是选择在数周后辞职。

　　史密森尼学会对政府的干预表达了他们的不满。该学会表示：“这是错误的。通过措辞似是而非的行政命令、煽动性演讲、大规模裁员、削减资金等，白宫发起了一场持续不断的运动，试图摧毁我们国家的历史基础设施，并将其重塑以服务于对美国过去和现在的独特而错误的认知。”史密森尼学会拒绝对审查细节发表评论，但重申其独立性：“我们的使命是传播与分享知识……我们将继续尽可能准确和包容地呈现历史。”

　　历史上，史密森尼学会及其博物馆也曾发生过被抗议的风波。20世纪90年代发生过恩诺拉·盖伊展览风波，起因是史密森尼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筹划展示二战期间投掷原子弹的B-29轰炸机“恩诺拉·盖伊号”。展览原计划不仅展出飞机，还包括日本广岛、长崎惨状的资料，以呈现战争的复杂性。此举遭到美国退伍军人组织和部分国会议员强烈反对，他们认为展览在“诋毁美国军人”并“削弱二战胜利的正当性”。最终，博物馆被迫修改展览，去掉大部分关于原子弹破坏的描述，仅保留飞机作为军事文物。有观察者表示，通常情况下，这些机构需要应对美国退伍军人团体组织、国会议员、捐赠者的压力，但从未有过美国政府自上而下直接告诉我们该如何讲述历史。“‘恩诺拉·盖伊号’是公众推动的抗议，而现在面临的是行政命令直接规定内容——这是所有文化机构都应警惕的。”

　　克鲁认为，史密森尼学会现在不能忽视白宫的行政令，它们必须要面对，这是它们面临的挑战。如果联邦政府资金被撤走，这对它们来说是毁灭性的。但是，面对公众的质疑，你可以看到它们已经非常明确地表态——它们坚持最高水平的学术研究，研究过程非常严谨，标准也非常高。它们必须重复类似的申明，这样才能继续向前推进一直以来的工作。为了机构的存续，它们必须尽最大努力。

　　文化机构被迫作出调整

　　在美国，艺术、文化相关的公共服务包括图书馆、博物馆等通常都依赖联邦政府拨款，如果失去联邦政府拨款，它们的处境将会很艰难，砍掉项目、裁减人员，甚至有关门的可能性。这确实是这些机构面临的情况，克鲁表示，“如果你不按我的要求做，我便会拿走钱”，鉴于资金这样的现实生存问题，它们必须作出调整。

　　虽然联邦政府拨款对这些文化服务机构的运营和发展很重要，但是在克鲁看来，也并不是很绝望。“它们可以通过其他渠道来获取资金，比如基金会以及个人捐赠。”克鲁继续说道，社会支持也是一种途径。在美国全国范围内有许多大型基金会，所以基金会的资金是另一种可能的选择。虽然基金会无法资助所有事务，但它们可以提供一定的帮助。此外，以前也有一些个人向文化机构捐赠了大量资金，他们或许能再次介入并提供支持。所以我认为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只是需要我们换个角度去看待问题，以不同的方式来做事。

　　美国政府推出多项举措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纠正DEI项目。克鲁认为，很多大学曾经一度过度践行DEI，从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到他自己所在的学校都普遍存在。不过，他们也一直在尝试纠正。现在，最新消息是特朗普政府希望这些大学为推行这样的做法道歉。那么，这些教育机构、文化机构是否有更多的应对筹码？克鲁表示，“我们并没有太多筹码，但作为学者表达关切仍然很重要”。此外，他特别强调要通过积极参与地方选举，来推动议程。“同样重要的是，要投票支持那些会推动关键事务的公职人员，并利用你的声音和政治渠道来推动政府作出改变，或至少带来不同的思考方式。”

　　据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报道，政府审查可能涵盖众多机构：美国博物馆联盟的成员涉及全美约2.2万家机构，特别是探讨历史、身份认同、环境以及其他政治两极化议题项目的机构。

　　自由派与保守派的分歧与争论

　　有人希望通过了解历史，感受辉煌与自豪；有人希望看到历史的多面与包容。一位朋友告诉记者：“我家人和我们的朋友在最近几次参观博物馆时都感到非常失望。感觉他们已经不再关心美国博物馆的质量了。”也有网友喊话，“史密森尼，你在走下坡路”。历史上，很多博物馆都面临保守派与自由派的分歧和争论。美国国家911纪念博物馆成立时也面临如何叙事的问题，保守派要求聚焦“英雄与牺牲”，而自由派希望反思更广泛的政治后果。最终展览选择以“国家创伤”和“遇难者记忆”为核心，淡化国际政治。除了“树立英雄”与“广泛影响”之争外，种族问题也是一个一直有争议的内容。2020年，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大规模抗议，许多博物馆不得不重新审视自身的展览，增加对警察暴力、种族压迫和殖民主义遗产的讨论。一些博物馆撤下与殖民者、南方邦联将领相关的展品，引发社会两极化反应。博物馆强调奴隶制、民权运动与种族歧视的叙事，很容易激起保守民众的反抗，认为这是在“片面强调受害者叙述”。近几年，又增加了一个关于性别界定叙事的分歧。

　　事实上，美国的博物馆始终在文化与政治的拉扯中前行。博物馆既是社会争论的舞台，也是国家记忆的试炼场。而如今的争论，不再仅是公众与学术界的对话，而是行政权力与机构自主之间的直接对抗。

　　2026年是美国发表《独立宣言》250周年，白宫为此发布了庆祝指南。史密森尼学会的相关展览已筹备多年。现在，策展人不确定哪些展览能通过审查。“一边讲奴隶制，一边讲独立，我们还能做吗？革命历史中还能纳入原住民声音吗？这些问题本该是学术讨论，而现在政治正在决定答案。”

　　◇中国社会科学报特约记者 冯黛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