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不少热搜话题都与青年人的消费观有着密切联系。2025年上半年的“顶流”非Labubu莫属,不少人花几百元眼都不眨,甚至一只隐藏款限量版单品被炒到了六位数的价格。其中固然有资本的力量,但在年轻人当中的接受度,才是它快速起飞的必要条件。年轻人表示,Labubu丑才可爱,这代表着“我不完美,但我值得被认可”“我不是主流标准下的成功者,但我依然值得被喜欢”。最近,咖啡、奶茶等现制饮品行业一边疯狂补贴,一边加速开店,价格战进入白热化阶段。年轻人也在社交平台晒出省钱攻略:“早上瑞幸5.9元,下午库迪2.9元,晚上蜜雪冰城3.9元,一天三杯,羊毛不薅白不薅。”
在这些日常的消费活动中,似乎不计成本地花钱与绞尽脑汁地省钱的都是年轻人。那么,消费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们在消费中寻找的又是什么?通过深度调查,我们走进青年,探寻和理解青年一代的消费观念。
聚焦需求 控制消费
在调研过程中,有青年主动向我们介绍“平替”。在一般人的理解中,“平替”是寻找大牌或者奢侈品的平价替代,但在年轻人的认识中,其意义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在购物平台买东西时,如果能够灵活运用关键词替换,搜索功能相近、性价比更高的产品,便能达到省钱的目的。比如,搜索商品时,用“菜谱架”替代“iPad支架”,用“鸡蛋盒”替代“美妆收纳盒”,用“理发店工具车”替代“宜家小推车”。这些原材料、功能都差不多的东西,放入不同的使用场景,换个小清新的名字,价格就有可能相差一大截。这便是年轻人理解的“平替”,即用更实在的名称寻找更物美价廉的商品,用打折的价格享受不打折的品质。其中的关键便是我在消费中的根本性需求是什么,功能和实用的重要性在“平替”中得以凸显。
必须承认,青年一代的消费生活有时确实会陷入消费主义,但把追逐大牌、奢侈品消费看作年轻人普遍面对的消费陷阱,其实是走入了误区。一方面,不是所有年轻人都喜欢奢侈品,对其有消费冲动。在调研中,有青年表示,靠一个拎包或者手袋彰显自己的想法已经过时了,现在都是怎么省事怎么来,平时上班赶公交坐地铁,帆布包远比大牌手袋方便。另一方面,奢侈品的价格和消费路径都是明确的,虽然昂贵,但是什么东西什么价格、钱花在了哪里都是一清二楚的。当下,不少年轻人的窘境是钱花得不明不白,也没觉得自己买什么,怎么钱就没有了。究其原因,更可能是被各种推销策略或消费主义话语所裹挟。
其中的情形有很多种。比如,当一种没有听说过的新产品或者小众产品在社交媒体上突然火爆时,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商家在背后做推手,将“种草”作为营销手段,带动青年消费。再如,不少降价促销活动,看似少花钱,实则刺激消费。电商拼购、随机红包、特惠日打折等活动,薅羊毛、“打骨折”、多买多送等促销手段,很有可能触发图便宜的动机,却买了一大堆用不着的东西。
近几年,社交媒体在制造需求方面也为消费主义添了一把柴。无论是博主种草、素人暗广的营销策略,还是老钱风、松弛感的氛围营造,都是将消费场景化,在情景中激发人的消费欲望和购买冲突。讲故事也成为时下流行的营销手段,有些商家营造“要对自己好一些”“我不是在买东西,是在抚慰失落的童年”的故事,以善待自己为切入点,输出买东西要成套、穿着打扮要讲搭配、专物专用才有品位的消费观,但这些消费的后果,往往是购买和需求不匹配,造成冗余消费,甚至是浪费。因而,有年轻人认为,控制消费势在必行,而控制消费的关键并不是省钱或消费降级,而是聚焦需求,重新审视什么样的消费是值得的。
在我们开展调查的过程中,有年轻人表示,第一次体会到了省钱和存钱的重要性。但如果为省钱而省钱,为存钱而存钱,连生活质量都牺牲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将会赚、会花、会省、会存作为一个整体来考量。
于是,新的消费原则渐渐形成——抓住底层逻辑,满足自身需求。首先,不被消费主义营造的话语牵着鼻子走,把目光放在自己的需要和商品的质量上。有年轻人表示,分辨和拒绝的能力格外重要,问问自己“这样东西的使用频率有多高”“是不是必需品”,尽量避免被忽悠,产生不必要的消费。另外,不少女性消费者注意到,现在很多商品男女有别,还会遇到“粉红税”,即购买相同或相似的产品,针对女性的产品定价比男性高。有时候男性的商品设计和质量都比给女性的好,比如正装衬衫的袖口,男装都做宝剑衩,显得特别有范儿,洗后也不会轻易变形,女装都是拉条工艺,没有那么挺括,还容易洗变形。
其次,控制消费并不是完全拒绝高消费。有些东西虽然价格偏高,但质量就是更胜一筹,或者自己特别喜欢,那就没有理由拒绝。在调研中,一位姑娘告诉我们,她非常喜欢某化妆品大牌的口红,因为质量确实特别好。涂在嘴上不晕色、不掉色,擦薄一点可以做日常妆容,擦厚一点可以出席正式场合,一支可以用很久。所以,尽管贵,但是按照使用的时长、频率、场合仔细算一算,其实非常划算。另有一位资深二次元玩家的男青年表示,在大家都还不知道这个圈子时,他就开始在二手市场买了很多冷门、年代久远、已经绝版的单品,这让他在圈子里颇具地位。虽然前前后后确实花了不少钱,但这是他的乐趣所在,而且这个圈子就是越古老越正统,越能体现兴趣的内核,这些单品消费使他成为圈子的元老,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所以,花钱还是省钱,只是青年一代消费的表象,有没有满足自己的需求,合不合适、称不称心才是根本。
重启现金 学习存钱
曾经有一段时间,很多人信奉“提前透支,到期还款”的消费观念,认为开源比节流更重要,钱是靠赚出来的,不是靠省出来的。当大众对青年花钱的印象还停留在“月光族”时,今天的青年一代已经默默开始学习存钱,让自己卡里有余额,花钱有余地。
提起重启现金的直接原因,一位访谈对象向我们诉说了他自己“现金拿在手里才知道多少”的经历。那次是家里让他去银行取一万元现金,当银行柜员把现金递到他手里时,他心里咯噔一下,很直观地感受到“原来一万元钱这么多啊!”他很感慨,这些年移动支付盛行,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有手机和二维码,扫码就能完成支付,对钱的数量渐渐没有概念了。“嘀”的一声弱化了钱花出去的视觉效果,10元、100元、1000元都仅仅是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一个数字而已,但真正纸币放在手中,再去想想自己平时的花销开支时,那种冲击力还是挺大的。另外,电子支付对消费习惯的塑造也是显而易见的——人们对交易金额、购买频率以及消费总额失去了直观的认识,久而久之便没有了精打细算的习惯。如果再将移动支付和信用卡绑定,很可能遇到的尴尬便是“都没怎么觉得花,钱已经没有了,拿到还款账单的时候一脸茫然”。
另一位访谈对象说,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存钱都没有什么认识,更谈不上紧迫感。直到和女朋友一起规划未来,他突然意识到“钱并不是只要收支平衡就万事大吉这么简单”。未来会怎样?如果一直这样花下去,万一遇到裁员怎么办?万一行业不景气、整体下滑怎么办?万一买房子、车子这些大件时,自己连凑首付的能力都没有怎么办?想到这里,他觉得应该适当地改变“二维码+信用卡”的支付习惯。
豆瓣和小红书上有很多省钱的法子,其中“定额省钱法”和“无痛攒钱法”是流行程度比较高的两种。所谓“定额省钱法”就是每个月都预设好一个日常开销的总额度,并把相应的现金提取出来进行分配,比如,饮食开销、娱乐开销、人情开销各占多少,机动金额多少。最好能够确保每笔现金开销都在计划好的额度之内,如果这个额度花完了,那对应的开销也要划掉,而不是把其他的挪过来用掉。“无痛攒钱法”则是以一年365天为期限,第一天存1元、第二天存2元、第三天存3元……每天增加1元,以此类推,一年存满365天,加起来一共能攒下66795元。
有人表示,两种方法都试过,各有各的痛苦,最后都是不了了之。然而,坚持不下去不代表没有收获。只要坚持一段时间,存钱就会成为习惯。一方面,有了进账先想着多少拿出来一部分存起来;另一方面,有了余额也会想着存起来,而不是打着奖励自己的旗号立马花掉。对现金有了认识,才会反思平时的开支方式,省钱的意识也会自然而然地形成。
相应地,消费习惯也随之发生变化。直播间里“只售九块九”的小玩意儿、微信群里随时跳出来的团购接龙、购物小程序里的砍一刀吸引力逐渐下降。自己的注意力不再被新奇不新奇、便宜不便宜所吸引,买东西时越来越看重是不是需要这些东西。开始有计划性地存钱之后,人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原价或高价格买东西不是浪费,过度消费、又买又扔、边买边扔才是浪费。
从先花再还到量入为出,再到省下来存一点,可以说青年一代正在逐步走向成熟。除了未雨绸缪之外,我们还应看到,他们在用省钱或者存钱的方式调节自身的消费习惯。“省钱”和“抠门”在他们这里脱钩了,同时,消费主义用品位、身份建构的地位提升、阶层改变的话语,在新一代青年人中已然失效。
支持二手 融合社交
在当代青年的消费习惯中,二手消费已经司空见惯,且覆盖范围广泛。他们当中有很多二手交易的行家,在这些人的观念里,不能把旧的等同于坏的或废弃的,可能它的使用价值并未受损;也可能是特定圈子内的流动商品,市面上不容易买到;还有一些特别的商品,其价值和二手交易的次数成正比。因而,二手交易的内涵绝不仅是卖旧货,它在一定程度上还融合了消费与社交的双重属性。
在调研中,我们结识了一位二手交易行家,经她手交易的东西都是些大众消费品。既然这些东西到处都能买到,二手交易的意义何在?她告诉我们,年轻人的二手交易既不是简单地处理废品或捡便宜,也不是寻奇问宝,它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让物品的价值得到更充分的发挥,降低开销也减少浪费。
举个例子,有人跳槽换了工作,前一份工作时常要出席正式场合,对着装要求颇高,于是套装、外套、风衣、大衣等买了一大堆,质地优良、价格不菲,但也就用得着的时候穿一下,切实的使用频率并不高。现在新换的工作没有那么多场面活了,这些衣服几乎派不上用场了,继续挂在衣柜占地方,送人又有些拿不出手,幸亏有了二手交易平台,还能让这些衣服有机会换个人发挥作用。再如,一些新手妈妈,在孩子出生以后总喜欢去二手交易平台淘婴幼儿用品,孩子很快就长大了,花大价钱买全新的实在不划算,淘些二手货用用,等自己孩子用完了还没坏的话,说不定还能再交易出去。更有意思的是,物品交换的过程还能带动新手妈妈们交流育儿经验,孩子夜哭怎么办、什么时候加辅食、早教有没有必要、怎么回避育儿智商税等,都成为交流的内容。其中的可贵之处在于,处境相似的人找到了情感的支持。
二手交易中一个固定而稳健的市场,便是小圈子交易,这当中的社交属性就更加显著了。这类商品受众范围小,需要“混圈子”才能买到。“混圈子”的目的也不只是买东西,还包括找到兴趣相投的人,给自己的爱好找个去处。“中古圈”(vintage)里包含着较为稳定的二手交易,其中流通的不乏精品和奢侈品,既可能存在独一无二的绝版物件,也可能出现代表某个时代时尚文化的标志性商品。在这个小众的二手市场里,消费者寻找的可能是个性、品位,也可能是复古的感受。他们能够以一定的折扣价拿下心仪的单品,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经济负担。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商品背后的历史、故事、审美情趣也同样吸引着他们,这样便在买东西的同时找到了分享兴趣爱好和内心感受的人。此外,二次元产品、动漫手办、卡牌、明星小卡等也都拥有或大或小的成熟二手交易,在这些圈子里交易的东西很容易出现单品、孤品,再加上IP热度的加持,这些消费品的稀缺度就足以使二手市场长期维持下去。在这里,买家和卖家的身份界限是模糊的,除了交易,这里还把有共同兴趣和共同语言的人聚集在一起,建构了同好者的社交场所和精神家园。
除此之外,二手交易还有意想不到的市场,那就是买卖各类学习资料和备考材料。一般人会认为,买书、买学习用品,不都是新的才好吗?今天的年轻人可不这么认为,当他们需要参加各种资格考试、等级考试的时候,会先去社交媒体问一问,有没有人出让教材和复习资料。这样做的首要原因当然是省钱,但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二手资料上有上一个备考人复习的痕迹,比如,学习笔记、复习要点、勾画的重点等。还有些卖家搞买书送笔记、买书送模拟题等优惠活动,交易过程中,说不定买家还能跟卖家取取经,问问备考和考试经验。这跟购买一套全新的复习资料相比,何止买一送一,简直赚翻了。
曾经人们对二手的东西多少有些心理抵触,别人给自己二手的,是不是看不起自己?自己接收二手的,是不是贪心或者没骨气?今天的年轻人在二手交易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会这样看问题了,他们不会认为二手交易是处理废品,对“二手货”的理解也已经完全与面子脱钩。在他们看来,“一手”还是“二手”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重要的是找到自己需要或心仪的东西以及让物品发挥最大效用。至于什么才算“发挥最大效用”,可以是稳定的使用价值,也可以是稀缺感,还可以是满足了更为个性化的需求。如果使用心得、兴趣爱好再能给自己带来一些社交上的收获,那便有了物超所值的感觉。
“我驾驭物”而非“物驾驭我”
上述青年一代的几个消费片段反映了青年消费观念的变化。事实上,稍加观察便不难发现,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消费观已经发生了不止一轮的变化。
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节俭观念深入人心,尤其是经历过物资匮乏的那几代人,在生活中都奉行着能省则省的原则,尽量降低物质的消耗、延长物品使用的期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在他们看来,物品是珍贵的,应该爱惜着用。
在相去不远的一段时间里,“月光族”“提前透支,到期还款”“花明天的钱,享受今天的快乐”一度成为流行的消费观,“买买买”“花花花”的快感被不断渲染,鼓励人们超前消费、高消费。节省会被看作小气或者亏待自己。从表面上看,这是宠爱自己、把自己当回事,但实际上,这种消费观的本质是借助物质展演自己的生活、抬高自己的身价。
时至今日,新一代青年又呈现出新一代的消费观。喜欢花钱的是他们,热衷省钱的也是他们;奉行“物为我用”的是他们,强调“物尽其用”的也是他们;打造个性化消费方式的是他们,在消费中热衷互动、寻求社交的也是他们……如果仅仅观察他们究竟是花钱还是省钱就找错了方向,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如何理解并定位自身和物质的关系,进而在与物质互动中确立自身的消费原则和观念。
这一代青年花钱还是省钱,是基于这笔开销是否值得而作出的判断。他们花钱并不吝啬,通过选择优质的产品,建设品质生活。在他们看来,物质和消费都是用以建设“好生活”的工具。同时,他们精打细算,物尽其用,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被消费主义所裹挟,不要被眼花缭乱的消费品所迷惑,让生活变得拥挤而复杂。至此,当代青年的消费观已经明确呈现:人是主体,高于物质;物外在于自身,是客体。通过消费获取的物质,其目的是供人支配、为人服务。他们不管是花钱还是省钱,都秉持着“我驾驭物”而不是“物驾驭我”的态度,“悦己”取代“悦人”成为消费的最终目的。
社会物质基础的丰富使青年在消费问题上有了更多的选择,并逐步为他们的自主性营造了空间,消费与人的需求契合程度越来越高。一代人的消费观念得以形成的同时,也重塑了消费的格局。
(作者系上海财经大学新闻与社会高等研究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