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尔的《神话思维》将时间、空间和数认定为神话形式理论的三个基础范畴,他晚年更断言唯有通过时空“才能设想任何真实的事物”(卡西尔:《人论》)。他极其强调时空是人类建构神话和文化世界的基本框架。浦安迪则提出,中国神话以时间性为架构原则,西方神话以空间化为经营中心。他还判断:“希腊神话的‘叙述性’,与其时间化的思维方式有关,而中国神话的‘非叙述性’,则与其空间化的思维方式有关。”(浦安迪:《中国叙事学》)故从时空向度切入中国上古神话的叙事特征研究是一个合适的视角。
中国神话的“序事性”与“叙事性”
首先应对浦安迪的说法做两点辨析。第一,他判断中国神话的“非叙述性”区别于西方“叙述/叙事”(narration/narrative)是讲故事的行为,时间性是其基础。但中国汉代以前的“叙事”即“序事”,空间性才是核心义项。“序”本指居室中隔开正堂东西夹室的墙,是“用来分割空间单元位置和次序的”(杨义:《中国叙事学》),后由名词衍化成动词,与叙、绪通。“序事”即在空间中区分、组织、铺陈对象的活动,故“叙事常常称作‘序事’。”(杨义:《中国叙事学》)《周礼》“叙其事”、《国语·楚语》“重、黎氏世叙天地”之“叙”均与“序”同。其后“序”才衍生出既在空间也在时间中组织、铺陈对象之意。中国上古神话是以空间性为基础兼具时间性的“序(叙)事性”符号。第二,浦安迪对中西神话叙事“空间性/时间性”的区分有洞见,但不能绝对化。时空本不可分,不同民族的神话有以空间性也有以时间性见长的。没有纯空间性或纯时间性的神话,只有“空间优势性”或“时间优势性”神话。
创世神话叙事内含的空间优势意识
各民族的创世神话最具哲学和文化意义,其时空观对后世文化影响深远。中国上古的创世神话都表达了空先时后、以空摄时的空间优势性时空观。
商人有天(祖)神帝俊生地神契和地下神晏龙、司幽,以及颛顼令重、黎“献天邛地”等空间创造神话,但帝俊娶羲和常羲生日月神话亦内含时间创造,甲骨文四方神和四方风名都在空间中内含时间意识,体现空先时后、空中含时的空间优势性特征。
《楚帛书·甲篇》讲述,天神伏羲娶地神女娲生空间四方神“四子”,四子率禹、契等堙填洪水、创造大地,规测天地空间,并指令阴阳融通、山海畅流,此均属空间创造。其后四神子以四方的长度“步推”一年的长度并切分四季(“未有日月,四神相戈(代),乃步以为岁,是惟四时”),乃典型的以空定时的神话。而“千又百年”,“日月夋生”后,共工相土才制定更全面、精细的时间历法。三国徐整的《三五历纪》和《五运历年记》记载盘古生开天地宇宙、死化天地间万物的故事,亦是典型的空间优势型神话。中国的上古创世神话内含先空后时、以空摄时、空中含时的空间优势意识,但并非所有民族的创世神话都如此,两希文明的创世神话就均内含时间优先意识。
文本存在形态的空间优势性特征
中国上古神话文本的碎片散落于各典籍,大都围绕某个神祇或神人如帝俊、伏羲、女娲、黄帝、炎帝、禹等生发。如“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山海经》)、“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天问》)、“禹娶涂山氏之子,谓之女娲,是生启”(《世本》)、“女娲作笙簧”(《世本》)等,均以女娲为中心生发。这种空间性的文本碎片群可命名为“灌木丛”型,与希腊以时间为主干的“杉木型”神话文本形态区别明显。
这种空间优势特征也存在于神性文本叙事的结构内。如《山海经》总体按“中心—边远”的空间模式组织,每经又据“总—分式”空间结构分叙每方山水—每条山水及其中的神物、神祇,该书数百神祇孤立并在,未有共源一祖的世系统合。其他如《尚书·虞夏书》《楚帛书》《九歌》众神,亦概无统一的血缘世系。万神一系乃神话时间性的重要体现,但上述文本诸神大多处于孤立、离散的空间性状态。
文本叙事话语和形象的空间优势性特征
王文斌等学者认为,汉语是强空间性的语言,印欧语言(以英语为代表)是强调时间性的语言。汉语的句子有名词中心性特征,《山海经》尤其突出。如:“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其状马身而人面,虎文而鸟翼,徇于四海,其音如榴……有天神焉,其状如牛,而八足二首马尾,其音如勃皇,见则其邑有兵。”(《山海经·西山经》)这段话语由存现式(某地有某神)、判断式(某神有某状)、能愿式(某神能如何)等名词中心句式构成,叙述的是空间性的静态对象,其动词是弱或非行动性的。上古神话也有强行动性句式,如“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国语·鲁语下》)。每句皆有强行动性动词,但总体看还是少数。
上古神话文本的句群组织也强化并置、对比、铺排的空间性倾向。如《尚书·舜典》: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又如《管子·五行》:“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龙辩于东方,得祝融而辩于南方,得大封而辩于西方,得后土而辩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同一句型和句子结构高倍率复叠、并置使用,强化了话语的空间厚度和宽度,弱化了时间的长度。
神话叙述句群的名词中心性特征也强化着空间性。如《韩非子·十过》:“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所有句子的内容都以“黄帝”为中心按空间方位组织,形成了一个话语团块,这其实是名词中心性句子结构的扩大形式。
上古神话的叙述语式以概述为主,很少场景性的等述和扩述。舜惩“四凶”的叙述,每句都指涉一件大事件,细述始末足可演绎成大篇幅的神话巨作,但《舜典》仅以四句概述。概述是高度压缩事件时间的语式,很难创造丰富的故事链和故事情景。
中国神话叙事话语层面的“名词中心性”决定了形象层面的“人物中心性”特征,围绕人物的空间性“标志”信息居多(如空间物、人物形貌、能力、身世信息等),时间性“功能”较少。由于以人物为中心而不是以故事为中心,人物大都是孤立性即空间性存在,没有在时间中交往—回应形成丰富的故事链,人物的角色化程度必然较低。
综上,中国上古神话更突出叙事的空间性而非时间性,故用建基于时间性的西方叙事学来分析它效度很低。要对中国上古神话叙事的特征进行深入研究,须从空间优势性角度切入,创造性地提出或引进一些概念和命题才有可能。跳出神话,不难发现中国古代从语言到文史哲的各种文本,空间的优势性特征都十分突出。上古神话叙事的空间化思维无意识地影响着后世的各种文化样式,从此透视中国文化、哲学、史学和文学的特征可以获得新认知。
(作者系厦门大学嘉庚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