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报记者 白乐

　　溯文明的源头才能理解现实世界，循历史的根基才能读懂古典智慧。作为人类先哲的思想结晶、人类文明的源头活水，古典文明在当今时代依然熠熠生辉。长期以来，作为一门深刻隽永的议题，古典学吸引着众多国际学者投身于浩瀚如烟的典籍，在清冷而遥远的古典文献中甘之如饴。近日，本报记者采访了德国埃尔朗根—纽伦堡大学副校长、汉学系主任白安雅（Andrea Bréard），请她围绕古典学学科内涵、中希文明交汇的意义、传世经典研读的价值等话题畅谈自己的独特见解。

　　古典学不应全然照搬古代传统

　　《中国社会科学报》：作为一门既年轻又古老的学科，古典学是为古之学，也是为今之学。从学科内涵的角度，您如何定义古典学？您对于中国古典文明有着怎样的理解？

　　白安雅：在我看来，古典学是一门涵盖范围广泛的学科，涉及历史学、古文字学、碑铭学、语言学等。从范式而言，古典学涉及训诂方法、文本考据与田野调查等。古典学通过对古典文献、材料、手稿等的分析、考证，还原人类早期文明的真面貌。尽管古典学曾经被认为是较为冷门的学科，但自21世纪以来，古典学日渐成为一门引领风潮的学科。越来越多的学者重新燃起了对这门学科的热情，并尝试将古典学研究与现代社会相结合。

　　在中国与希腊古典学术界，都存在广泛的对于经史典籍的解读、研究与评论活动。因而，经史传统在国际古典学界备受重视。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古典学不等同于对经史典籍的整理研究，或对古代传统的刻板复原。古典学不应全然照搬古代传统，更不应局限于复古或拟古的狭隘视野之中。

　　中国古典文明的影子在许多领域都可以寻见。我们注意到，在中国古典学知识体系中，对于儒家经典思想内涵和作品风格的剖析，占有重要分量。基于中国古典文明的传统文化，展现了一种深邃的历史洞见与广阔的全球视野。在国际纷争频起的今天，中国古典文明所提供的范式将会继续作为一个颇富价值的文化框架，为破解现代性难题提供宝贵启示。

　　中希思想遗产的汇通与融合

　　《中国社会科学报》：习近平主席向首届世界古典学大会致贺信，引发国际学术界的高度关注与强烈共鸣。贺信中指出，“两千多年前，中国和希腊两大文明在亚欧大陆两端交相辉映，为人类文明演进作出了奠基性贡献”。国际古典学研究学者认为，这一论述道出了中希文明作为人类文明两大源头的重要地位，对此您作何解读？

　　白安雅：从一名历史学家的角度而言，中希文明的交汇点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话题。作为拥有灿烂文化和深厚哲学传统的文明古国，中希两国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分别创造了具有自身鲜明特征的文明因子，为推动人类思想启蒙和文明进步作出了卓越贡献。中国拥有数千年文明积淀，而希腊是当之无愧的西方民主发源地，被誉为“欧洲文明的摇篮”，也是公认的最具代表性的西方文明腹地之一。中希古典文明固然本质不同，却有着诸多相似点。例如，斯多葛学派与儒家思想均注重对人类智慧、道德观念、社会秩序的追求，也都尊重个体应拥有的尊严与价值。

　　通过古丝绸之路，中国古典文明中的诸多元素传播至古希腊等欧洲国家。古希腊的“轴心时代”见证了古希腊哲学蓬勃发展的黄金期。而这一时代，正逢中国先秦“百家争鸣”的思想迸发期。如今，中希先哲们丰富的思想遗产流传后世，仍旧以一种隔空对话的方式，进行着汇通与融合。苏格拉底与孔子虽远隔万里，却在思维方式、精神追求等方面存在契合。

　　《中国社会科学报》：事实上，中希文明的融通之处，也映射出更广泛意义上的东西文明互动史，对此您如何看待？

　　白安雅：纵观人类文明的长河，中西文明固然在形式、理念与本质上有着诸多差异，但也曾在历史上有过频繁交往。二者的互动充满着趣味，至今仍吸引着学者去回溯与探索。众所皆知，1298年，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的《马可·波罗游记》书稿完成。该书出版后，在欧洲风靡一时。作为第一个游历中国和亚洲各国的欧洲人，马可·波罗在书中讲述了一个令西方惊艳的“东方世界”，极大丰富了欧洲人对于真实东方世界的了解和认知。这部游记根据17年的中国见闻，详细描述了中国的风土人情、工商贸易、人文交流等。书中称赞杭州为世界上最美丽华贵的城市。在这一著作的影响下，西方耶稣会传教士陆续来到中国，大量阅读并翻译孔子著作，儒家经典等中国典籍被翻译并介绍至早期欧洲。欧洲学术界由此掀起了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热潮。

　　从明末后期到近代，西方学术思想与知识向中国大规模传播，这一历程被称为“西学东渐”。大批中国知识分子将西方学术理论引进中国。同时，一些西方耶稣会传教士将儒家思想传播至西方。东西方文化交流由此实现了双向互动。

　　传世经典具有永不褪色的价值

　　《中国社会科学报》：经典研读是古典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曾言，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永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述说的一切东西的书，即百读不厌。对于传世经典之于古典学研究的意义，您作何评论？

　　白安雅：传世经典作为人类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凝聚着人类先哲的智慧，其义理与精髓具有永不褪色的价值。对于传世经典的阅读、学习与互鉴，可以促进不同文明之间的相互理解与彼此认同。对于传世经典的研究、传承与保存，意义非凡。

　　作为西方古典文明的发源地，雅典这座城市曾经见证了大量古希腊经典的诞生。这些经典覆盖多个领域，除了举世闻名的《理想国》《形而上学》《回忆苏格拉底》等哲学作品，荷马文本、雅典戏剧与诗歌等，古希腊经典也涉及数学、逻辑学、几何等领域。这些传世经典深刻影响了后来的西方理性主义以及西方文化演进史。

　　这里我举一个例子。公元前3世纪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著作《几何原本》所构造的几何学，明确提出了平面几何五大公设（或称为公理），为后世几何学建立了坚实的逻辑基础。欧几里得出生于雅典这一古希腊文明的中心。浓郁的文化氛围深深地感染了欧几里得，当他还是少年时，就迫不及待地进入柏拉图学园学习。通过早期对柏拉图数学思想系统而周详的研究，欧几里得敏锐地察觉到了几何学理论的发展趋势。

　　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欧几里得一边收集前人的数学专著和原稿，一边尝试著书立说，阐明自己对几何学的理解。他的辛勤劳动终于结出丰硕的果实，《几何原本》几经易稿而最终定型问世。一个富有创造性的研究领域由此孕育，一部全新的不朽之作由此诞生。这部著作保存了许多古希腊早期的几何学理论，开创了古典数论的研究，使远古的数学思想发扬光大。如今，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主要思维模式依然沿用，在将近2000年间被奉为一种严密思维的典范，不仅对国际数学史，甚至整个西方文明发展轨迹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实现古典学跨国同频共振

　　《中国社会科学报》：中国古典文明研究院在雅典的成立，将为中希古典文明乃至全球古典文明的跨越国界同频共振带来怎样的机遇？

　　白安雅：古典思想遗产是全人类的共同瑰宝。难以用一个统一的标准或准绳去衡量某一种古典文明的优与劣，或某一种古典文明是否领先或落后于另一种古典文明。不同古典文明之间应该互学互鉴、取长补短。在人类面临多重挑战的今天，我们要从历史的根基深处寻求古典智慧。中国无疑深知这一点。

　　中国选择在雅典这一欧洲文明发源地成立古典学研究机构，表明中国对于希腊文明的尊重与欣赏，也传递出中国主动走向世界文明前沿，并向全球传播其古典学愿景的心声。中国古典文明研究院将进一步激活古典文明的现代因子、中希文明携手彼此的真挚意愿。

　　中国古典文明研究院将激励更多的海内外学者探索古典学的内涵与外延，实现古典学真正意义上的跨国学术交流互鉴。它不仅标志着中国作为新成员主动走进雅典，加入世界古典学研究队伍，更象征着中希文明的交融、东西方文化的相遇。依托这一平台，中希两国的经典著作将得到进一步的推广与传承。中国古典文明研究院的成立，也意味着中国古典学自主知识体系的构建迎来全新阶段，这将改变长期以来以西方古典学研究为主导的世界古典学研究版图。未来的日子里，一片绚丽的古典学天地将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