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社会学发展的历史上有这样一位令人尊重的学者，他早年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社会学专业，学有所成，却毅然选择回国参加革命事业；他历经磨难，痴心不改，始终以一种近乎倔强的耿直坚守着自己的社会理想与信念；在中国社会学重建的历史节点上，他力求为构建中国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体系进行自觉的思想奠基；他的手稿记载着进行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探索的思想印记，他的人生也融进了中国社会学发展春天的故事里。

　　这位令人敬重的社会学家就是丁克全，我国社会学重建时期最具代表性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家。丁克全诞生的1914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袁世凯统治下的中华民国风雨飘摇，长春出生的他，又多些东北历史的烙印，推动他很早就开始寻求中国出路的理论追问和实践探索，最后他选择了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作为自己终生的事业，探索并形成立足于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建构。他是信仰坚定的实践者、学贯中西的理论家，学成归来后参加革命，为东北解放和新中国的社会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他是新中国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研究的先行者，是东北地区社会学学科建设的领军人物，是东北师范大学社会学研究事业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追问中国向何处去的理论自觉

　　丁克全的学术研究有一种源于内心和现实的理论偏好，他追问中国向何处去的文化反思和理论自觉，形成于他所生活的社会动荡的青年时代。1931年，17岁的丁克全曾在吉林省立二中的校刊上撰文讨论中华民族的文化发展路径：“整理旧文化和发展新文化必须并重。”远大的志向和爱国的情怀，促使他走出国门，打开了学习和研究的跨国之路，孕育了他对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思考和研究的萌芽。

　　1936年，他离开祖国东渡日本求学深造，一边打工一边求学。1937年，丁克全考取了日本大学，在社会学部自修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1939年，他以全优的成绩修完全部课程，并以《社会学史的研究》优秀论文毕业。他认为，想要改变国家和社会的落后面貌，就需要认知社会，研究社会，并从解决社会问题开始。由此，他开始深入思考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接着又考入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部，专攻西洋经济史，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经济学问题。1940年，他以全优成绩毕业，并写了《唯物史观社会经济史研究》的毕业论文。这时，丁克全已经形成日益清晰的唯物史观社会学的研究范式，开始思考中国的现代化方向与出路，形成了追问中国向何处去的社会学理论自觉。

　　1940年春，丁克全考取了东京帝国大学，在文学部学习社会学专业，研究社会学史。在学习期间，他写作了一篇文章《汉字“社会学”各单字和“社会”复合词的本义及其引申义》。这一研究不仅是对社会学史料的探索，也是对中日文化交流史的探索。他后来写就的《离骚新解》，也充满了中国社会学的解释力和想象力。

　　在东京帝国大学学习期间，他的主要研究成果还有：《关于日本国号的研究》，发表于《日本研究》1943年创刊号；《日本社会学界概观》，发表于《日本研究》1943年第一卷第二期。他翻译并注解了当时日本颇具影响力的社会学家高田保马的《第二经济学概论》，在《日本研究》上连载10余期。青年丁克全在日本留学七年，系统学习了日本社会学思想体系，后来又深入研究了马克思主义社会学，马克思主义社会学与解释社会学不同的基本立场、理论架构、方法原则、价值取向等深深吸引了他。追问中国向何处去的社会学理论自觉，引导他毕业后进行革命实践和社会建设探索。

　　回应中国革命建设实践的

　　理论探索

　　1942年2月，丁克全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那时正值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国的抗日战争到了最艰难惨烈时刻，国家和民族都深陷于水火之中。他从小深切体会到旧社会的黑暗，从而一生追求光明，留学时期接受新思想的他再也不能静坐书斋，面对东京帝国大学导师学术研究的挽留，他果断拒绝；志在救国救民的丁克全，面对长春伪满政权的高官厚禄，他又毅然拒绝，并立刻投身于挽救国家和民族的浪潮中，投入到彭真、刘仁负责的晋察冀城工部的对敌斗争工作中。

　　1942年4月，组织决定派他回到北平工作，后来他被聘任为北平师范大学教授。虽然他以北平师范大学教授为名，但实际是城工部设在北平的我党地下工作站的负责人，做大量宣传抗日救国、唤醒民众支援抗战的工作。其间他还发表了《论演绎法和归纳法》以及《关于语文法的商讨》等有见解的文章。

　　1945年，丁克全到沈阳参加东北人民大会，经林枫介绍入主席团。1946年3月，著名爱国民主人士高崇民先生和另一人由重庆经北平到东北去，来到丁克全家暂住，被国民党特务跟踪。特务深夜找上门来，丁克全临危不惧，机警地把特务引到警察局，高崇民等二人安全转移，丁克全被拘留了。后来经叶剑英为首的“军事三人小组”的协调和各界人士的请愿，丁克全和许多被捕同志才得以释放。随后，根据中央的指示，丁克全及一批干部化装秘密离开北平，经张家口、承德，然后搭乘苏联红军运输军备的火车，进入东北。

　　1946年9月，由东北行政委员会主席林枫，副主席张学思、高崇民联名签发聘书，聘任丁克全为东北行政委员会民族委员会委员。同时任民盟东北总部秘书长、哈尔滨大学教导长兼社会科学院院长。

　　1947年下半年，东北农村土改，大批干部下乡，丁克全到吉林省榆树县等地的农村做了大量的土地改革工作和社会调查工作。丁克全以地下工作、教育、土改等形式积极为东北的解放事业作贡献，实践他所坚持的社会理想。在东北利用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思想方法参与东北的土改运动，将其社会理想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提出“群众工作学”理论。他所提出的群众工作学，实际上是把西方的社会工作理论与中国革命实践需求相结合，探索中国共产党领导和服务农村基层社会的现实途径，是中国特色社会工作的理论图景和实践表达。

　　丁克全于1957年 5月26日，在《光明日报》发表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代表性论文《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是否包括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两个部分》。无论在北平做党的地下工作，还是去哈尔滨做解放东北的工作，或做党的高等教育工作，乃至去农村做土改工作，他都立足于中国革命实践的理论自觉，积极践行革命实践和理论自觉的完美融合，创造性地完成党交给他的革命工作，奠定了他的社会学理论创新立足于中国式现代化实践的研究偏好。

　　立足于中国式现代化的

　　理论建构

　　1981年，丁克全调回东北师范大学政治系工作，并担任名誉系主任。在工作上，他想把那些年耽误的时间弥补回来。克服了社会学研究的种种困难，他积极地在全国范围内率先投入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研究工作，并取得了较大成绩。他一直秉持“社会学要适应开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局面”的强烈责任感。1981年2月，他亲自组建了吉林省社会学研究会，并任会长；组建了日本社会学研究会，并出版了研究专辑，和日本社会学界建立关系，推动中日友好交流。此外，他还广泛深入各个阶层做社会调查，为吉林省乃至全国的社会学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1983年4月，他在四川省社会学学会成立大会上发表《我们的社会学要适应开创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新局面》的学术演讲，整理后发表在《社会研究》杂志1984年创刊号。他撰写了《科学社会学和技术社会学大纲》，提出必须以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为指导，研究“科学、技术与社会的关系”。他还受到中国社会学会和有关高校的邀请，奔走于祖国各地，在天津、武汉、成都、沈阳等社会学讲习班传播马克思主义社会学思想，参与中国社会学重建后第一批社会学人才的培养工作，如今他们中许多人都成为中国社会学研究事业的中坚力量。

　　1986年5月，在丁克全的努力下，吉林省社会学会所属马克思主义理论社会学研究组扩建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社会学研究会，这是全国第一个马克思主义理论社会学学会。丁克全发表了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重要代表作《论辩证唯物主义观点的真理定义》。1987年，73岁的丁克全发表了《科学的涵义和属性的历史考察》和《领导技术的社会学研究——日本社会经济发展中的技术与社会关系论》等论文。总之，我们可以在《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研究》中，看到丁克全关于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研究的系统论述，他把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内容体系建构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马克思主义普通社会学；另一部分是马克思主义分科社会学。普通社会学通常也称理论社会学，分科社会学通常也称应用社会学。他认为理论社会学也并不是没有应用，应用社会学也不是没有理论，所以未采用理论社会学和应用社会学的分类名称。

　　首先，丁克全指出马克思主义普通社会学重点研究社会的构成、体统及变动。他认为，所谓马克思主义普通社会学是研究社会的构成、体统及其变动的社会科学。由社会构成论、社会体统论和社会变动论三个相互联系、不可分割的部分构成。第一，社会构成论。通俗地讲，社会构成论研究人类社会是怎样构成的。也就是在一定地理环境下，人们在群居活动中感到群居劳动的必要性，就是结成的生产关系，这个生产关系总括起来就是社会。社会的本质就是以生产关系为中心的社会关系的总和。第二，社会体统论。体统指体制、规矩、组织及制度；而社会体统指社会的结构、组织及其秩序作用的系统。丁克全没有直接用马克思社会构成体的概念，而是用具有中国文化意味的社会体统概念，用法本身就包含着社会学本土化的文化自觉。第三，社会变动论。社会变动包括社会的逐渐进化和社会失调，社会革命和社会发展等。不可单讲发展不讲失调，但中心要点还是发展。社会变动论包括社会进化、社会失调、社会发展和社会革命等内容。丁克全认为，上述三个内容不是并存的罗列关系，而是由社会的构成到社会变动的均衡过程，贯穿着由辩证法所判明的相互关系、相互作用，贯穿着物质运动的规律性。

　　其次，丁克全指出马克思主义分科社会学把个人问题与社会整体之间的关系作为研究对象。在充分讨论普通社会学之后，丁克全指出：“所谓分科社会学是在普通社会学的理论和体系下，专就其中某些事项进行研究，乃至触类旁通于各种与人生有关的事情、问题而进行探讨所构成的社会学内容。”需要强调的是，这里有两个条件：第一，必须是在普通社会学的理论下；第二，不是和人生有关的事情和问题都属于社会学，必须是把人生有关的事情和问题与社会整体之间的关系作为研究对象。国内外有这种说法，认为“社会学不是一门统一的科学”。丁克全认为这种说法不妥当，他指出资产阶级学派那么复杂，每个根本理论都有抵触，有人说心理是社会的本质，有人说地理是社会的本质，有人说人口是社会的本质，五花八门，要它们都存在却又要把它们统一起来，那是不太可能的。如果按照唯物史观分析，就能统一起来。另外，丁克全认为分科社会学研究的任务和一般研究的任务有所不同，普通社会学研究规律性，分科社会学除此之外，还应根据这个规律性研究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如何适应社会发展。这样一来就殊途同归了，都归到了普通社会学，从对象上看都研究和社会整体的关系，从任务上看都归结到社会发展上。通过以上对分科社会学的讨论，丁克全给出了马克思主义分科社会学的定义：在唯物史观理论体系下，研究人生的事情、问题和社会整体的关系的客观规律性，乃至针对这种规律性调整社会关系，以适应社会发展规律的知识体系，是作为一门社会科学的多科性的学科。

　　最后，丁克全阐释了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总定义。通过对马克思主义普通社会学和分科社会学的充分讨论，丁克全给出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总定义：“社会学是以社会的构成、体统、变动及其与有关人生的事情问题和社会整体的关系作为研究对象的一门社会科学。”其中，社会的构成、社会体统和社会变动需要进行专门研究，其余的大多是把每一种事情或者每一类问题和人类整体的关系作为研究对象。主要的任务就是研究和发现社会现象的客观规律性，并且用来调整社会关系，促进社会发展。按这样的思路进行分类，就可以把普通社会学之外分门别类进行具体研究的社会学分支统称为“分科社会学”。这样的社会学，虽然分科庞杂，但都可以由“社会的构成及其体统与变动的规律性”所形成的普通社会学给贯穿起来，即社会学的体系不是庞杂不能统一，而是可以统一的。在丁克全看来，普通社会学与分科社会学有两方面的关系。一方面，两者都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观点、基本立场和基本方法，这些贯穿于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整个思想体系。另一方面，根据他对分科社会学建立提出的条件可以看出，普通社会学是作为分科社会学的理论基础的，而分科社会学是在此基础上对特定事项的细致深入研究，从而构成完整统一的社会学内容体系。

　　作为中国社会学恢复重建之后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研究的先行者，丁克全以其独特的思想方法和创造性思维，为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的守正创新作出了不可磨灭的思想贡献。丁克全关于中国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的系统研究是中国社会学史上不容忽视的知识遗产和宝贵财富。在20世纪的中国社会学史上，丁克全是一位具有重要地位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也是中国社会学史上较难书写的学者。结合中西方的马克思主义和社会学史文献，“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曾一度流行于西方社会学界，丁克全的学术思想与此派存在直接的源流关系。丁克全在此意义上发扬了社会学理论的马克思主义传统，彰显了从唯物史观理论视角分析社会文化现象和实践问题的研究范式。鉴于立足于唯物史观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有助于指导和完善各类社会理论，沿着丁克全开辟的学术道路，中国社会学应积极推进当代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研究。

　　（作者系东北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