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体学彰显中国学者的学术智慧

2025-06-1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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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国古代文学学术演进历程中,有两个时间节点值得铭记:一个是2005年,另一个是2024年。2005年,中山大学吴承学教授基于多年探索、思考与研究,和他的学生沙红兵博士合作发表《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论纲》一文,展现了“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呼之欲出的初始面貌。2024年10月,吴承学教授率领学术团队推出五卷本《中国古代文体学史》,作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成果,标树了“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丰满健硕的身躯。2025年1月6日,《导向·标准·示例: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原创学术理论分析报告》发布,“中国古代文体学”入选“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十大原创学术理论”。

  文体学是富于中国特色的文学学术

  1953年,美国文学理论家M. H. 艾布拉姆斯提出“文学活动四要素”说,认为作品、世界、作家、读者这四个要素在文学活动中形成相互渗透、相互依存和相互作用的整体关系。但他却忽略了四要素的“中介”——文体。就其客体性质而言,文体是诸多作品的集合体,多层级、多向度、多样化的文体自身构成一个具有自足性和自洽性的文本世界;就其主体性质而言,文体是作家、传播者、读者等个体或群体表达与实现交往需求、言说需求、心理需求等社会行为的最佳媒介,并由此与“世界”水乳交融。因此,抓住文体就等于抓住文学学术的“纲领”,可以提纲挈领地联结创作、批评、传播等一系列文学活动,激活文学活动的整体活力。

  进一步看,文体是富于中国特色的文学要素,文体学是富于中国特色的文学学术。西方的文学学术研究范式,习惯于区分“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前者依赖于语言学、修辞学、哲学等学科的襄助,深入剖析文学文本的语言结构、修辞技巧与哲学意蕴,探寻文学作品自身的内在特质与审美价值;后者则取资于社会学、文化学、历史学、心理学等学科的滋养,探究文学作品与社会制度、文化传统、历史背景、作者心理等外部因素的复杂关联与互动影响。与之相较,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结构的枢纽性要素,中国古代文体与文体学不仅承载着语言艺术的审美表达功能,更在知识生产、文化传承、价值建构及社会治理等多个维度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成为构建中国特色学术体系、维系中华文化传承发展的关键。

  秉持中国本位的学术立场

  《中国古代文体学史》所蕴含的学术智慧体现为坚定不移地秉持中国本位的学术立场。以中国古代文化语境与文章语境为根基,回归本土学术传统,孜孜矻矻地汲取中国数千年文化的宝贵资源,并慧眼独具地撷取其中精华,为理解中华文明传统中的文体演变提供了极具启示性的阐释框架。

  “文体学史”的基础是史料。《中国古代文体学史》突破了以往文学学术研究的限制,接续中国古代的“文学”传统,在史料的挖掘上不仅关注《文心雕龙》等经典的文体学著作,还将视野拓展到浩如烟海的传世文献,取材之广几乎无所不包。

  “文体学史”的关键是史识。《中国古代文体学史》聚焦于文体学的内在动因、形态特征、文化内涵及发展过程,广泛涉及历代政治制度、文化生产、学术思想、文献编纂、文学创作等社会现象,关注这些社会现象与文体观念、文体批评、文体风格、文体形态、文体类型之间的因缘,抽丝剥茧,探寻数千年文体学发展的构成因素、运行机制与演变规律。文体学的发展与文体的演变紧密相关,但又有着各自的独特节奏。在先秦时期,各种文体尚处于雏形阶段,直接阐述文体观念的文献极为稀缺,文体学更多地以潜在的文体意识和观念形式蕴藏于文字的构形规范、文献的命篇命体与文辞称引等现象中。而秦汉时期的职官制度、文书制度、经学思潮、图书编纂等,则成为孕育和催生文体学的“孵化器”。魏晋时期,各种文体百花齐放,文体学文献大量涌现,人物批评、作家写作、总集编纂、文笔之辨、文章溯源等文学现象与文体学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玄学、小说、翻译、佛道思想对文体发展及文体批评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文体学意识得以强化,文体谱系由此建立。唐宋元时期,在骈散交融、诗词并兴、雅俗分流的文学语境中,“辨体”成为文体学的核心概念,文体分类学、文学风格学趋于成熟,文体研究体式丰富多样,文体谱系的构建更为自觉,各专类文体学争相发展并趋于成熟。明清时期,文体学几乎成为显学,相关文献不胜枚举,文体源流、文体形态、文体分类、文体批评、文体学史等领域的研究全面展开,呈现出集大成与新开拓并举的局面。到晚清民国时期,在西学输入、白话文兴起、报刊盛行的历史语境中,中国古代文体学步入新旧交替、中西交融的转型时期,文体形态、文体观念、文体理论等均发生了明显的裂变,同时也展现出鲜明的中国特色。

  建构学术研究的理论范式

  《中国古代文体学史》的学术智慧,还体现为自觉地建构学术研究的理论范式。吴承学教授继承刘勰“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的文体学研究范式,明确提出“鉴之以西学,助之以科技,考之以制度,证之以实物”的方法论,将中国文体学的丰厚传统与现代学术意识结合起来,体现了中国学者与时俱进、勇于创新的开拓精神。美国科学史家、科学哲学家T. S.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科学共同体成员在一定时期内因遵循共同的范式(paradigm)而凝聚,这是学科成熟的必要条件。以此为据,吴承学教授提出“四维”方法论,并贯彻其中,这标志着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的成熟。

  与西方19世纪以来“文学”概念所涉及的范围不同,中国古代文体学以中国传统的“文”的概念为基石,始终强调文体实用性与审美性的统一。《中国古代文体学史》致力于让古代文体学重新焕发生机,生动地展现出中国古代文学丰富而深厚的面貌。

  在继承中国传统史学、文学研究范式的基础上,该书注重引入现代学术的研究方法和理念,既保留了传统研究的精神趋向,又吸收了现代研究的优势特点,使文体学研究更加科学、规范。针对不同的研究对象与研究目的,多角度、多方位、多层次地展开古代文体学研究,使文体学在保持“文学”本真面貌的同时,又兼具“文化”的绰约风姿。

  追求殊途同归的学术理想

  《中国古代文体学史》运用独特的“中国话语”,注重融贯中西学术,讲述中国古代文体学的生动故事,使之融入世界学术版图,为世界文学理论宝库增添具有中国智慧的独特理论资源。这正是钱锺书所向往的“博览群书而匠心独运,融化百花以自成一味,皆有来历而别具面目”的学术境界。

  人类文化既有多样性,也有包容性,是包容的多样与多样的包容的统一体,应以相互交流与相互理解为基础,这应该是古今中外人们的共识。但是,如何在现代语境中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古人的概念和命题,使之从一种特殊的、地方性的话语转变为一种普遍的、全球性的话语,从而参与国际对话,这毕竟是19世纪末以来中国无数哲人孜孜探求的文化难题。我曾经提出这样的思考:“既然我们阐释这些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概念和命题的时候,不得不借助于‘现代思想’(与‘西方思想’几乎是同义词),不得不采用‘公共话语’(与‘西方话语’几乎是同义词),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做到既原汁原味地保持这些概念和命题的本来涵义,又使它们化蛹为蝶而畅行无阻地步入国际对话殿堂,融入世界文明之中呢?这无疑是一个颇为棘手的难题,还有待我们深入探究、勤奋实践,从而取得更为圆满的解答。”我设想的最佳途径是:“以中国古代的文学文本、文学现象、文学历史为研究对象,在贯通古今、打通中外的文化语境中,提炼、总结、发挥、建构足以体现中国智慧和中国价值的文学研究理论与方法,建构中华文化自身的理论框架、学术话语和叙述方式,从而为世界文明增光添彩。”

  在这方面,《中国古代文体学史》为学术界树立了榜样。在继承古典学术传统方面,此书深入汲取中国传统史学的精华,对古代文体学的发展脉络进行细致梳理,从先秦诸子的文体学萌芽、唐宋元时期的文体学成熟,到明清时期的文体学鼎盛、晚清民国的文体学新变,构成中国古代文体学源远流长的历史。此书作者致力于赓续和阐释20世纪以来曾经中断的传统学术,回归中国本土理论传统与古代文化语境、文学语境,重新“发现”中国文学自身的历史。中国古代文体种类繁多,辨体理论极为成熟,历代作家对各类文体的驾驭炉火纯青,对各类文体的变革各显神通,对各类文体的批评鞭辟入里,这种状况置于世界文学之林都是极为罕见的。该书提倡坚实地扎根于本土文化,深入探寻古代文体背后潜藏的文化密码,这正是中国智慧在学术研究领域的生动彰显。

  在倡导现代学术理念方面,该书以全球学术视野为参照,将中国古代文体学置于世界文学的大背景下进行审视。该书始终秉持开放包容的态度,积极借鉴西方理论与方法,为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注入“源头活水”。该书作者在研究文体形态等问题时,适度吸纳西方文体学中的形式分析方法,但绝非生搬硬套,而是结合中国古代文学实际,对其进行本土化改造与创新,将西方理论与方法巧妙地融入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体系之中,实现中西学术、中西智慧的有机融合,展现出一种既开放包容又坚守自我的学术态度。

  当然,在“面向世界讲好中国文体学故事”的书写实践中,该书还留有一些继续开拓和深化的空间。例如,在文体分类理论上,西方习惯进行“语义”分类,往往在抽象思维中进行文体分类的推衍,是一种“理论性”或“抽象性”的文体分类理论;而中国古代文体分类学则更多地与行为方式、应用场景、文化功能等“语用”相关联,因此往往在分类实践中体现或阐发分类意识,是一种“实践性”或“实用性”的文体分类理论。该书如果进行细致入微的比较,应该能够更加清晰地展现中西文化的异同和中国智慧的精要。

  总之,《中国古代文体学史》在彰显中国智慧方面成绩斐然。它坚实扎根本土文化,精准把握历史脉络,自觉建构理论范式,灵活贯通中西学术,为学术界在跨文化研究中如何彰显中国智慧提供了宝贵借鉴。美国哲学家、教育家约翰·杜威说:“因为智慧与知识不同,智慧是应用已知的去明智地指导人生事务之能力。”人类的文明传承、文化传统借助于智慧,始终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脉中流淌,成为人们企望与追求真理的精神源泉。

  (作者系河北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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