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当代中国青年的生育观

2025-06-0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微信公众号

分享
链接已复制

  生育既是个体生命历程的核心命题,也关乎国家人口战略的根基。当前,我国面临低生育率与人口结构转型的双重挑战,青年群体的生育观已成为解码社会变迁的密钥。通过大数据分析社交媒体平台(小红书、虎扑)近20万条关于生育话题的讨论后发现,当代青年的生育决策既非对传统的背离,亦非对政策的消极回应,而是在现代化进程中重构“风险与发展平衡”的实践。这一实践背后,折射出个体理性与传统伦理的融合、家庭功能与社会结构的张力,以及国家治理与个人选择的新型互动关系。

  生育观嬗变:

  从义务伦理到风险治理

  传统生育观以“多子多福”为核心,强调家族延续与社会责任,其本质是一种基于血缘伦理的“义务型生育”。然而,在城镇化、工业化与数字化的多重背景下,青年群体正将生育行为转化为一项系统性的“风险管理工程”。这种转向并非对生育价值的否定,而是社会转型中个体理性对传统伦理的适应性重塑。

  当代青年将生育决策嵌入经济理性框架,通过“成本—收益”分析评估生育行为的可行性。青年女性尤其注重生育对职业发展的潜在损耗,通过“机会成本计算法”权衡生育与自我实现的矛盾,聚焦养育成本、身体痛苦与女性权益等话题讨论。青年男性则更多考量家庭经济承载力,形成“量力而行”的生育理念,关注房贷压力、彩礼争议与政策补贴。这种精细化计算并非功利主义的泛滥,而是个体抵御系统性风险的必要策略。

  风险意识的代际传递进一步强化了这一逻辑。独生子女政策下成长的一代,对“精细化育儿”的成本与压力有着深刻认知。社交媒体上的情绪传播,如女性对“生育骗局”的控诉、男性对“彩礼异化”的焦虑,放大了生育的“私人化风险”。当社会未能有效分担家庭育儿功能时,青年不得不将生育视为需独立承担的“人生项目”。部分青年女性坦言:“生育不再是个体义务,而是需要精密计算的生存策略。”这种风险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传统家庭保障功能退化的回应。

  家庭秩序重构:

  从角色固化到责任共治

  在传统家庭模式中,“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将生育责任天然赋予女性,形成“母职惩罚”与“父职缺位”的双重困境。当代青年正试图打破这一困境,通过责任共担与权利协商重构家庭内部的生育秩序。

  性别平等的育儿实践成为突破口。女性在生育决策中不再被动接受“母职天命”,而是通过职业规划、身体自主权与经济独立性的主张争取话语权。小红书上的青年女性分享备孕前与丈夫谈判的“20条协议”,涵盖育儿分工、职业保障与财产分配,展现女性对生育自主权的觉醒。男性则从“经济供养者”转向“育儿参与者”,虎扑热帖“如何成为满分奶爸”下,年轻父亲们交流冲奶粉、换尿布的经验,试图消解“丧偶式育儿”的结构性矛盾。这种转变既得益于高等教育的普及与性别意识的觉醒,也受惠于数字社会带来的职业灵活性——远程办公、自由职业等新模式为男性参与育儿提供可能。

  代际合作模式的创新则凸显传统与现代的张力。在“4—2—1”家庭结构下,青年夫妻普遍依赖“隔代照料”缓解育儿压力,形成“新三代同堂”的协作模式。但这种合作暗含价值观冲突:老一辈强调“孩子为中心”的奉献逻辑,青年一代则主张“亲子关系边界化”。青年女性抱怨婆婆“过度干预育儿”,青年男性则讨论“如何拒绝父母催生二胎”,折射出代际权力关系的重构。此外,地区差异进一步加剧复杂性:东部地区女性更关注生育对自我价值的损耗,西部男性则聚焦政策补贴的经济效用,这种分化要求政策设计兼顾地域文化特质。

  因此,家庭与社会的功能再分配成为必然选择。当家庭难以独立承担育儿重任时,青年群体对公共服务的诉求从“经济补贴”转向“制度赋能”。小红书女性呼吁建立“生育友好型社会”的舆论环境,虎扑男性要求“男性育儿假全国统一”,共同指向对“国家—家庭—市场”协同治理的需求。上海“社区宝宝屋”通过政府购买服务提供普惠托育,成都“宝贝专家妈妈驿站”整合社区资源打造互助网络,这些试点表明多主体协作模式能够有效降低育儿焦虑,但其可持续性依赖制度性保障。

  政策韧性:

  建设生育友好型社会的路径思辨

  破解低生育率困局,需超越“政策工具主义”的短期思维。这使得政策设计不仅关注生育率的数字目标,更需回应青年对公平、尊严与发展的深层诉求,在制度创新中实现权利保障、社会共育与价值重构的协同推进。

  建设生育友好型社会的重点在于重塑性别正义的制度框架。当前,政策虽能通过生育补贴与税收优惠缓解经济压力,却未能根治职场性别歧视、母职污名化等结构性问题。政策设计需突破经济补偿的单一维度,通过“弹性工作制”“远程办公权”等柔性机制保障女性职业连续性,同时立法强制企业披露育儿支持措施(如哺乳室覆盖率、男性陪产假使用率),并将性别平等纳入上市公司ESG评估指标。唯此,才能打破“生育即失业”的职场困局,使女性摆脱“母职惩罚”与“独立女性”的身份矛盾。

  更深层的变革在于国家发展叙事的价值转变。低生育率危机的本质是人口数量与质量的结构性矛盾,单纯追求“人口红利”的旧范式已难以为继。政策需转向“以人为本”的高质量发展,通过教育公平改革打破学区房垄断,依托技能培训体系优化培育适应数字经济的新型劳动力,并以创新人才激励机制替代“996”内卷模式。北欧国家经验表明,当青年感知到“生育不是牺牲,而是共享发展的选择”时,生育意愿将自然回升。例如,部分国家将育儿假与终身学习计划衔接,父母可以通过育儿期参加职业培训并获得学分认证,使生育与个人成长形成正向循环。将生育嵌入个体发展路径,以此激活青年的内生动力。

  推动建设生育友好型社会是对传统发展逻辑的超越。它要求政策设计既提供托育服务的“安全网”,也织就职业发展的“机会网”,更编织社会尊重的“意义网”。当青年在制度保障下无需在“自我实现”与“生育责任”间做零和博弈时,人口高质量发展方能真正成为文明进阶的基石。

  中国传统生育伦理以“家国同构”为特征,个体通过生育实践完成对家族与国家的双重责任。而在现代性冲击下,这种伦理正被“个体—家庭—国家”的新型关系所替代。青年群体尝试在风险社会中寻找个人发展与社会责任的平衡点,这一过程既充满阵痛,亦孕育希望。事实上,社会真正的变革在于人心秩序的变迁。回首过往,近50年的时间里我们塑造了几代人乃至一个国家的生育观念。如今,我们要有同样的勇气和耐心去接纳、理解、包容乃至重塑下一代人的生育观念。我们需要营造一个充分理解、尊重青年人生育诉求的社会环境,为他们搭建更为和谐、有利的生育支持体系。

  (作者系复旦大学老龄研究院教授、复旦大学AI向善与数智养老研究中心主任)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编辑:王亮(报纸)赛音(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