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贸易、工业产业以及现代财政国家的发展进程中，银行作为最为重要的金融组织之一被创立出来，并在资本流动和经济增长中发挥着重要的基础性作用。张艳国教授新著《汉口银行公会与地方社会研究（1920—1938）》（人民出版社，2025年版）一书以汉口银行公会作为研究对象，在结构—制度—功能的实证基础上，从本地同业核心层、全国同业中间层、区域互动外围层的三重维度展开，对汉口银行公会在地方经济、政府关系、社会参与等方面的集体行动和功用角色进行深入探析。结合学术界现有研究，该书在以下几个核心议题上的创见尤具启发。

　　深入理解汉口银行公会的关系网络

　　严格来说，学界关于同业公会组织的研究承接了行会史、商会史的脉络，研究范式方面深受其影响。同业公会被视为传统行会组织的现代形态，同时作为商会的团体会员，其组织及行动多在商会范畴内展开。随着行业档案的大量发现与整理，学术界对同业公会的相对独立问题域不断拓展，并从行业史的角度更新了对于近代产业结构、商人群体的认知。综合归计，在解释同业公会的组织机制及角色职能的问题上，存有社团法人、行业自治、中间组织、国家—社会及社团网络等不同解释路径。关于银行公会的研究中，行业治理、双向桥梁、地方公团法人等在国家、地方、市场及行业层面具有重要影响力。张艳国教授在书中强调了银行公会与地方社会的分析维度，提出了汉口银行公会的三重关系网络，并在此基础上将公会的组织运行机制、公会的业内治理政策、公会的社会参与行动在纵向的时间序列以及横向的组织关联上进行贯通。作者所讨论的行业和地方是开放且相互嵌合、互动共生的，“汉口银行公会还是一个内部组织逐步健全的社会组织，其组织体系由各种相互联系、相互渗透的基本要素，如规章、制度、组织单位、参与成员、经费吸纳与管理、参与者的权利与义务划分等构建成为一个内部相对稳定的社会有机整体”。公会的治理要适应内部组织协同整合需要，也要适应汉口区域社会经济环境变化。该书对于银行公会与钱业公会、外资银行、其他社会组织关系的讨论，显现了银行公会是在复杂的时局及市场、社会关系中开展竞争与合作事务，并最终推动了地方金融市场的进步。

　　作者极为重视“人”的主体性因素，通过对“人”的关注实现了组织、制度、群体之间的连接。学界常有批评商人团体或制度功能的研究，易见组织而不见人，缺少历史的现场感及实情感。作者特别强调“银行家”的角色，认为“汉口银行公会的网络关系构建，是以公会为平台，通过银行家群体来实现的。在关系辐射中，它以银行家为主体，形成人与人、公会与组织以及公会与政府之间的关系载体。这些关系载体，又成为网络关系支撑的主体力量”，“银行家在汉口银行公会的组织网络关系中，他是个体、组织之间的联系主体”。书中第三章关于“宴请”这一细节问题的讨论尤其体现了作者对世俗人情的洞察力，“无论是自己组织宴会活动，还是派出代表参加宴会活动，汉口银行公会宴会活动在有形无形中联系着汉口公会会员银行之间、汉口银行公会与其他团体之间、汉口银行公会与政府之间以及汉口银行公会与社会名流之间的情感互动与思想交流，成为汉口银行公会经济活动与社会活动互动交融的一个有效通道”。上海、汉口银行公会本是在本地银行家聚餐会的形式上发展而来，制度化或非制度化的宴请正是人情、组织及信息会合的重要途径。基于银行家的个体行动、社会交往，关系网络如何关联，角色如何存在表演，均历历在目，蔚然有形。

　　呈现汉口银行公会的行业制度创新贡献

　　在商人团体及同业公会研究中，在重视其政治及社会角色之时，现有研究往往忽视其作为经济组织的本质属性。在政府的政治及法律体系中，团体固然要承担官方委托事务，但如深入观察同业之认知，同业利益及行业发展方属根本。如果官方委托事务远离行业利益，公会与会员关系则会疏离，难以得到支持及认可。近代中国银行业是新兴行业，在创设上虽为移植，但在运行中却无法僵化学步。作者的研究表明，汉口银行公会根据本土市场情势，制定系列创新举措，推动了汉口金融市场的发展及中国金融业的发展，与上海、天津、北京等地存在契合响应之势，又不乏自己的特色与智慧。该书对于汉口银行公会在金融知识传播及人才培养方面的作为进行讨论，对于银行夜校的研究补充了现有研究的缺失。公会设立交易处、成立小本借贷处、设立征信所、创办体育会及房地产管理委员会、规范银行会计知识名词、调节物价、全国性行业信息网的建立等务实举措，充分体现了公会在行业创新方面的重要作用。着眼微具，体用宏大，这些制度化的创新举措对于银行业节约交易成本、规范行业秩序、拓展市场空间有着重要意义。将此与其他公会的作为以及政府的金融制度建设关联比较，可以发现银行公会的金融创新应合了华资银行业的长期发展需求，使新兴银行业在与传统金融组织及外国银行的竞合之中得以发挥同业整合的组织效应。

　　阐释汉口银行公会的公共角色

　　在商人团体及银行公会传播研究中，公会的社会及公共参与是重要的议题。从民主角度来理解其政治参与，从阶级、资本角度来理解银行家及金融资产阶级的政治取向，从民族主义角度来理解爱国活动，从公益角度来理解其慈善行为，从行业治理角度来理解其经济作为，均展现了学界对商人团体在复杂时境中多元角色的认知。作者强调，“汉口银行公会立足于、植根于、依赖于地方社会，其社会活动，不仅仅表现为它从事必要的经济活动，而且还体现为它从事相应的社会活动，如社会救济、社会公益、爱国活动等”，正是源于对行业与地方关系的深入理解。该书对于公会在地方经济、地方政局及社会公益救济、爱国活动中的参与进行分析，指出了公会在地方权势结构中的重要地位。作者强调公会的集体意识，包括角色意识、主体意识、责任意识、爱国意识、发展意识等，这些均对银行的个体及群体行为产生影响。

　　该书关于公会地方参与角色的讨论有助于我们加强对行业组织公共权力的理解。作者认为，“汉口银行公会作为行业组织，具有天然的社会属性”。进出相随的，实质仍是资本及资金。在北京政府时期，有很多银行公会的集体行动超出行业直接利益边界之外，甚至不无过度参与的色彩，但隐藏其后的，是银行业对于国家政治及营商环境的期盼。作者关于这一问题的论述，对于我们理解银行公会公共角色背后的行业权力有重要启发。银行业是资金汇聚及配置的核心行业，银行公会作为银行同业集体行动的组织者、决策者和行动者，在一定程度上拥有调度金融资本的权力。在国家、政党、市场与社会的复杂权力场域之中，银行公会的行业公共权力以会员银行认同为基础，但其实行受到各方的牵扯及影响。各方对于资金及资本的争夺，皆会作用于公会。银行公会当然有其自身立场及抉择，银行家的群体认知及公共意识也相对高远，但在权力博弈及资源争夺之中，也有不得已处。作者在结语中指出，“汉口银行公会是近代汉口区域社会近代化发展的社会润滑剂，甚至是其‘经济血库’”，在区域现代化过程中发挥着“经济血脉”的作用，此血脉即在于资本。

　　全书所论，足以引发更多的思考。银行公会作为同业组织，其存在的原因是可以提供一种行业自治的机制。这一机制与国家的金融政策、银行的经营、市场的变化相连接，具有行业组织的权威及集体应变力。该书重视信息、群体在组织、制度中的穿透性，顺延这一脉络，如进一步对银行业务信息的流动、银行家在政商与官企之间的作为进行统计或人物关系分析，或可更好揭示公会的市场功能。该书对银行公会的折冲樽俎智慧也有诸多论述，如与钱庄、外资银行的协作，金融的制度创新，金融人才的自我培养等，这也提醒我们如何推进金融业的健康发展并使之为区域的实业产业发展服务。在中国及全球视野中观察可以发现，金融的组织力与竞争力与一国一地的财政、产业及民生都息息相关，该书对于银行公会行业公共权力论述对于当代的银行及金融业的发展也具有借鉴意义。

　　（作者系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