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人的“问题意识”

2025-05-2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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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有明确的问题意识”,这是研究者耳边长鸣的告诫。问题意识是研究者将既有理论问题化,并在经验研究中加以校验的可能性。对称地,作为研究对象的当地人是不是也有自己的“问题意识”?只不过,或许他们不是向理论提问,而是向现实生活发问,并提出解决之道。我们常常习惯于质疑既有理论,并尝试修订理论以更好地理解现实生活。对称地,我们能否从当地人对现实生活的提问出发,进而理解他们编织的社会与文化?为此,我们首先要确定的是,当地人的确基于他们的问题意识构造社会与文化。笔者将以瓜亚基印第安人来验证这个设想。
  之所以选择瓜亚基人,一方面是由于其仍属简单社会,便于分析;另一方面是因为《瓜亚基印第安人编年史》实为难得一见的民族志佳作,虽然我们从未涉足那里,但却可以在克拉斯特(Pierre Clastres)几近白描的文字中深深地感受到当地社会文化的构造方式,以及当地人面临的首要问题。
  瓜亚基人的生活绝没有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所言的那种丰裕。狩猎和采集所获有限,他们始终面临着食物的匮乏。食物不足时,他们以幼虫、老鼠和青蛙充饥。当营地周围的猎物稀缺时,他们就不得不在丛林中迁徙,寻找下一片谋生之地。如何持续生存下去,这是他们必须面对的首要问题。他们以社会行为来痛苦地作答,又以文化观念来修饰和自我安慰。在社会行为上,为了维持食物获取与消耗的平衡,他们一妻多夫、杀婴、弃老;在文化观念上,他们又以丈夫的等级差异、复仇、回归和身份认同来为无奈的行为进行辩解。
  一妻多夫在人类社会中并不罕见,而像瓜亚基印第安人那样,一位女子嫁给没有血缘联系的两位男性则实属少有。一位钟爱妻子的男子得知妻子另有新欢时,怒火中烧,誓言杀死妻子的情人。在连续数日追杀无果后,这位英武的男子接受了一位长者的建议:与妻子的情人和解,并接纳他成为妻子的第二丈夫。他不得不转一百八十度的弯。令他稍感安慰的是,瓜亚基社会规定了第二丈夫的等级要低于第一丈夫。长者说,他妻子的情人并非无能之辈,更有伙伴相庇护,如果他们一直处于敌对关系,难保有一天他妻子的情人不会将他反杀,并夺取他的妻子。相比之下,接纳妻子的情人却可以化敌为友,一举两得。尽管很不情愿,他还是接受了长者的建议。可以想象,即便在食物获取水平远高于狩猎社会的农耕社会,一位成年男性养活一家老小尚且吃力,那么,他又能在狩猎社会里养活几人呢?相比之下,两位成年男性结盟完成此项任务则容易得多。
  事实上,一妻多夫尚不足够,他们还杀婴弃老。狩猎是一项危险远甚于农耕的活动,刺伤感染、摔伤骨折、蛇咬中毒乃至被猎物反杀都会招致成年劳动力的丧失。在一位猎人死亡后,与他共同狩猎的男性会为他“复仇”。在人类学家熟知的努尔人社会中,复仇是要杀死杀人者或杀人者所处群体的一员。在瓜亚基社会中,复仇却是要杀死死者的女儿,一般是年龄最小的女儿。猎人死去,心有不甘。然而,若将其珍爱的女儿送往另一个世界与其为伴,则会平息他的愤怒。复仇的核心含义是平息愤怒,但努尔人和瓜亚基人平息愤怒的方式迥异。从结构上看,瓜亚基人吊诡的复仇做到了两个平衡。其一,损失一位带来食物的猎人,杀死一个消耗食物的孩子;其二,人为减少女性数量,匹配一妻多夫制要求。类似地,当新生儿出生时,他/她的父亲就会陷于恐惧之中:他深信自己将死于美洲豹之手。因为新生儿是从动物世界降生为人的,人的出生意味着动物世界里的死亡,动物世界的代表美洲豹要来为此索命。不过,新生儿的父亲可以通过猎获一只美洲豹来消除威胁。这又呈现了一种结构上的镜像:作为猎人的父亲丧生,不能再狩猎,他女儿的数量就要减少;新生儿需要消耗食物,新生儿的父亲就需要猎获食物。
  当有人“幸运地”年老时,他们会因无力再带来食物而被抛弃。瓜亚基人会在营地周围的猎物稀缺时迁徙,成年男性猎人带头,未成年人紧随其后,之后是抱着孩子的母亲们,最后是老年人。他们不会在行进中特意放慢脚步,因力衰而落伍的老年人终究会成为美洲豹的猎物。在远远地听到美洲豹撕咬老人时,他们只是静静地听着、接受着,因为这正是长者回归另一个世界与亲人团聚的时刻。这是他们的文化信念。
  总的来说,瓜亚基人的人观、身份、一妻多夫、杀婴弃老都建立在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交换行为上,也指向着瓜亚基社会面临的首要问题——生存。他们的文化则为其行为方式赋予了可接受的意义、价值和尊严。这并不是说瓜亚基人的自我设问决定了他们的社会文化,毕竟面对相似生活现实的人们并不过着一样的生活。但可以说,瓜亚基人的社会文化是对他们面临的首要问题的系统回应。其中的难点在于,研究者如何确认当地人面临的首要问题。如果这个结论成立的话,推而广之,我们就可以据此更好地理解在地的社会文化变迁,甚至进一步锁定跨文化比较与文化批评的基准。
  一些人类学家时常惋惜田野当地文化的变迁,不再“原汁原味”了。环境封闭的人们面临着与祖先类似的问题,他们要处理的核心问题可能并未随时间而改变,社会文化更可能长时间保持连续性,然而群体间交流往往向一个群体提出新的问题。回应新问题的过程便孕育了新的社会文化,无论是借鉴其他群体的观念、行为方式或生产工具,还是独自创造。跨文化比较与文化批评需要避免陷入“何不食肉糜”般的错乱。既然瓜亚基人与美国人面临的基本问题不同,那么,两个社会中成员度过青春期的方式便没有理由并置。相反,若水之类的基本资源枯竭,现代人面临的问题就与瓜亚基人相似了,瓜亚基人的生活实际上是悬置在我们身旁的一面镜子。现实地说,马俊亚在《被牺牲的“局部”》中描述的黄泛区百姓与瓜亚基人的社会文化倒是可以相互比较,他们都在挣扎求生。
  在方法论乃至认识论上,人类学百年来始终将“从当地的视角看”奉为圭臬。为此,人类学家常常从理解文化观念着手,比如搜集谚语和神话、理解人观和宇宙观、认识仪式和纠纷,分析文化空间和民族病理学等。但是不能忘记,只有将当地人的“问题意识”也纳入其中,所有这些搜集和分析才更为充分。
  (作者系兰州大学哲学社会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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