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好，我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研究员孟凡人。我到这来给大家分享一下有关考古的一些问题。”孟先生在第一条科普视频的开头这样介绍自己。

　　镜头里的孟老白发苍苍，笑呵呵地跟镜头前的网友打招呼，彼时这位82岁高龄的考古学家还不知道，自己出镜的科普视频会在网上产生如此大的号召力——38条科普短视频，175万阅览量，有10万粉丝在等他为大家带来更多有关考古的知识。

　　“这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

　　第一次见孟老，是在先生怀柔的家里，2021年11月，天开始冷了。先生的女儿孟洁在为父亲整理书稿的过程中，萌生了给父亲录制视频的想法，希望能给父亲和家人留下一些珍贵回忆，于是在朋友的介绍下联系到我。在详细了解学者科普视频的拍摄制作过程和学者的工作量，并且得到我“一定不会让孟老累着”的保证后，孟洁终于答应安排我与孟老面谈。

　　这一面，牵出了我与孟老一家的不解之缘。

　　在家养病这几年，孟老很久没有跟人聊过考古了，一旦打开话匣子却精神十足，两眼放光，也顾不得自己戴着氧气管呼吸不畅，孟洁在旁不停心疼地提醒孟老，“爸您歇歇，喘口气，喝口水，该吃药了，该休息了……”

　　孟老对出镜的服装礼仪很讲究，虽然是暖气很足的室内，他也在皮夹克内穿上衬衫、打上领带，拿出早年在央视录节目的派头。他说：“形象不单是你自己的问题，也是你对听众的尊重。”镜头前字斟句酌的表达，背后是提前准备数日的十几页手写稿件，稿纸上还有索引。

　　为了有更好的拍摄效果，孟老会在开机时摘掉吸氧管，关机后再戴上……如此断断续续拍摄两个多小时，我心里有些不安，担心累着孟老。可孟老却和蔼地问：“需不需要再拍一次？”我们告辞的时候，孟老和夫人都会坚持送我到门口。他说：“你们常来，我愿意跟年轻人聊天，你们跑这么远来听我讲故事，我又把这么多年的经历想起来了。跟年轻人在一起，觉得我自己也年轻了！”

　　在此机缘下，我也开始进入了老专家们的世界，他们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深深感动着我，让我逐渐深刻认识到“这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

　　孟老带领我们与时间赛跑

　　孟老的第一期视频于2021年12月5日在B站上线，一个平静的周日上午，这位82岁的“网络萌新”以其渊博的学识、亲切的叙述风格很快引起了广泛关注，成千上万的观众涌向名为“孟凡人教授”的账号。我紧盯着不断增加的阅览量数字和每一条新增的弹幕、留言，既兴奋又紧张，不停地处理后台消息。

　　孟老听说视频的阅览量当天突破10万后，有些不敢相信：“那么多人愿意看我呐？”当看到铺满屏幕的弹幕写着“孟老师好！”“孟爷爷好！”“能在网上看到孟老师的课是我们的荣幸！”“我特别喜欢考古，能再多讲讲吗？”孟老开心地笑了：“只要我讲的东西有人愿意听就好。”

　　合作初期，我们团队缺少人手，摄影师和剪辑师都是从外面请的，采访则由我来担任。孟老从未嫌弃过我们的“草台班子”，每次都让家人为我们准备茶水和水果点心。拍摄结束，孟老都是起身相送，并目送我们下楼。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孟老在二楼阳台落地窗前努力挺起佝偻的背，向楼下的我们挥手的情景，他脸上满是慈祥的笑容，总能让我想起自己的爷爷。

　　2021年底，听说许宏老师也在B站开设了账号，孟老很高兴，两位忘年交很久没见，决定在元旦前后来一场“跨代考古学者对谈”的节目。许宏老师专程从安阳到北京看望孟老，我们制作团队和合作平台也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可天不遂人愿，在直播前一周孟老感冒了。对普通人来说，感冒算不上大病，但对孟老这样肺部有痼疾的老先生而言，却十分危险。家人连夜将他送去急诊ICU。孟老在住院的两个月里最关心的是两件事：没见到老朋友太遗憾，耽误节目的制作真抱歉。几个月后，孟老身体康复。他一直惦记着在网上等着听考古课的“学生们”，第一时间让孟洁联系我恢复拍摄，这才有了后面的“新疆考古系列节目”。

　　此时，我们的团队已初具规模，有专业的电视节目编导和专职的摄影师为老师提供服务。我们积极地为孟老策划了“楼兰系列”“北庭系列”等视频节目，也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孟老账号下的38条科普视频就是这样历经曲折、一条条争取出来的。而孟老始终惦记着他的网络学生。

　　在节目中，孟老对有志于从事考古的年轻人说：“干考古，苦在其中、乐在其中，这是辩证的，关键看你是不是进入了角色，如果说你没有进入角色，就会感觉苦，如果你进入了角色，就会体会有付出才有获得，乐在其中。”对有志于从事新疆考古的年轻人，孟老更是语重心长：“你们做新疆考古，我表示欢迎、鼓励，我希望有更多人去研究新疆。新疆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把这一点说清楚，考古是起重要作用的！我希望年轻一代通过扎实的考古成果，把这个问题论述得更清楚。”

　　向对考古感兴趣的年轻人讲述中国考古事业的发展历程、自己从事考古工作的切身体会，在这位考古学家心中，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国家队级别”的考古大师课

　　孟老在B站的考古科普视频大受欢迎，他在讲课时不断提及的考古学学科带头人们也引起观众的强烈兴趣。我跟B站课堂小组讨论，决定为考古“大咖们”量身打造一套节目，名为《考古大师课：文明、记忆与历史现场》，共20讲。

　　除孟老外，我们还邀请了安家瑶、王亚蓉、白荣金、冯时、刘一曼、朱乃诚、唐际根，共8位专家。他们当中，既有学科带头人，也有一线考古队长，还有顶级文物修复专家、重要遗址守护人，无一不是中国考古界的重量级人物。

　　经过两个多月的周密筹备，2022年夏末正式开拍。为了最大限度地协助专家，编导事先准备好相关资料和课程大纲，再和专家面对面沟通，然后根据专家的修改意见，最终完成课件的制作。但在实际操作中，孟老担心数据不够精准，对每个知识点，他都查阅权威著作加以核实。当孟洁看到父亲案头大开本的资料书越摞越高时，非常担心他过于投入工作而影响健康。面对女儿的劝告，孟老说：“给年轻人讲考古，绝对不能出一点儿错。”无奈的孟洁只好来跟我商量，最终我们“硬下心肠”，将原来计划中孟老的四讲调整为一讲，就是广受欢迎的《楼兰道：汉家最早开通的西域丝路》。

　　这套课程一上线，迅速火爆网络，获得学习强国和B站课堂的大力支持，以及多位知名博主的极力推荐，并在2022年底获得B站年度“星耀课程”称号。在先导片《我们为什么需要考古》中，孟老说：“五千年文化，五千年的智慧，中国的考古学，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考古发现的都是我们先人生产生活所遗留的各种遗迹和遗物，这是最真实的。”自2022年9月14日上线，不到两年时间，阅览数量已远超200万。

　　这个平均年龄超过75岁的考古专家讲师团，至今仍被誉为B站所有课程的师资“天花板”。我们满怀期待地开始策划新的系列课程，没想到孟老在《考古大师课》里的倾情讲述，很快成为绝响！

　　永远的离别与无尽的思念

　　2023年初，孟老已经非常虚弱的肺部受到了感染，却因为病床紧张而无法进入病房治疗。我第一时间将情况反映给单位领导，社领导经过多方努力，最终为孟老解决了病床问题，孟老顺利度过了危险。

　　正当我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时，3月，孟老的夫人不幸摔伤，很快在医院去世。由于未能见到夫人最后一面，孟老在巨大的悲痛中，再一次病倒入院。

　　得知孟老病重时，我正在乌鲁木齐出差，买了一把热瓦甫，一路抱回北京。到京后与孟洁通电话，得知孟老当时已经无法会客，我只得发去一段卖琴小哥弹奏热瓦甫的视频。据孟洁说，孟老认真看完了视频，那一刻他的眼里有一丝许久不见的神采。我相信，这来自新疆的奇妙乐声一定让他想到了当年在新疆考古队的峥嵘岁月。

　　2023年6月21日，孟老永远地离开了他热爱的世界和考古事业。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制作了一期告别视频，以告知孟老的十几万粉丝，一时间引起50余万人的关注浏览和真诚悼念。

　　时间过得真快，月季花开，首夏清和，孟老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多了。前几天跟孟洁见面，得知她整理了父亲的藏书，打算按照父亲的遗愿捐赠给考古机构；孟老最后一套著作《中国考古学：宋辽金元明卷》（孟老常称之为“考古卷”，于1995年接到任务，2023年正式出版）也终于面世。她把书摆放在我们送给孟老的相片摆台下，相片里是孟老在第一期视频里慈祥的笑脸。这也是孟老摆放在床头唯一的照片。

　　大家多半不知道，孟老年轻时身强体健，他家里有一张黑白老照片：20岁出头的小伙子有着精壮肌肉、黝黑皮肤，理着整齐的平头，戴着黑框眼镜，穿着跨栏背心跟同学们合影，一口白牙笑成月亮，阳光自信。以前，孟老经常讲“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他退休后，每个工作日仍按时骑车去考古所撰写“考古卷”书稿。70岁的一天，孟老骄傲地跟家人说：“我做到了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然后继续回到工作中，不分假期节日，风雨无阻。

　　“孟凡人教授”账号下面的评论区有粉丝留言：“先生在生命的最后两年还在努力尝试新鲜事物，融入年轻人群体，我们作为渺小的一员，以微不足道的关注的形式参与了老先生的晚年，对我们年轻人来说，是一种绵绵不断的激励。”用自己生命中最后的光亮照彻年轻人的心灵，是孟凡人先生对中国考古学作出的独特贡献！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