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明清之际,谈诗论文者就开始使用“前七子”“后七子”的说法,这种并称实已包含了二者前后相承、性质相似、主张相近等附属意涵。现代以来的文学史著作又将二者视为明中叶“复古派”或“格调派”的代表,从而形成了一个标签化的专有名词,“标签”的内容包括主张“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在形式上模拟古人,反台阁体、反理学等。至于二者的差别,虽然也有人注意到“前七子”多北方人、“后七子”多南方人,或前者长于古体、后者普遍更精于近体,但相较于二者并称所形成的标签化印象,这些差别似乎微不足道。其实,二者在文学活动、文学主张、思想观念等方面都存在很大差别。看清这些差别,或许会改变文学史长期以来形成的关于“前后七子”的基本认知。
是不是文学集团
从嘉靖二十九年(1550)起,李攀龙、王世贞、徐中行、宗臣、梁有誉、谢榛在京师结社,频繁举行诗唱和活动,形成了一个较为稳固的文学团体。嘉靖三十一年,梁有誉因病告归,为“纪一时交游之谊”,他们请画家绘“六子图”,李攀龙倡导大家作《五子诗》。这是很有仪式感的结盟行为,尽管谢榛态度不够积极,且很快离开了北京,后来又被诗社除名,但吴国伦加入,由此“五子”“七子”之名声大噪。特别是到万历时期,“嘉隆七子”(或曰“嘉靖七子”)之名获得了广泛传播,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后七子”。
尽管“七”之数目是被选择的结果,吴国伦与梁有誉、谢榛也未曾共同集会,但除谢榛外,其他诸子都有很强的结盟意识。他们共同推戴李攀龙为领袖,在往来书信中相互交心输款,谈论并强化相互之间的结盟行为,形成了有一定排外性的亲密关系,因而可以视为一个典型的结盟的文学集团。
相比之下,“前七子”则没有这种群体性的聚合关系。李梦阳是他们之中的灵魂人物,他常引用《周易·系辞》“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来表达“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期待,看似具有较强的结盟意识,实际上他更重视的是气谊相投。当徐祯卿表明愿意如皮日休和陆龟蒙那样,与他建立此唱彼和的文学关系时,他却严正地拒绝了,并且提醒对方要重视诗唱和本该具有的化感人心的力量,警惕陷入以技艺为诗的陷阱。李梦阳把何景明、康海视为“赤心朋友”,却并未相互标榜去争夺文坛声名。当李、何论文意见不合时,便各执己见而互不相下,而不像王世贞对待李攀龙那样,“推之坛坫之上,听其执言惟谨”(徐中行《重刻李沧溟先生集序》)。
弘治年间,非但翰林官员以诗文擅长,郎署文官也多“好文”,此唱彼和,形成了热衷诗唱和的风气,李梦阳等七人都处在这种风气之中,相互之间却并未结成“社”或“盟”的组织。二十多年后,康海为王九思文集作序,回忆弘治文坛盛况,提出“所以反古俗而变流靡者,惟时有六人焉”,说自己“亦幸窃附于诸公之间”,也只是说这七人在当时是文坛上的佼佼者,而并未说彼此之间存在结社关系。后来被称作“四杰”的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相较于他们各自参加的与其他友朋一起的诗唱和活动,也并无明显的特殊关系。
是否以诗文复古为人生最高目标
“后七子”追求以诗文“策名艺苑”,目标非常明确,寻求可行之途径,决意近法李梦阳、何景明,模仿古人作品的体格声调,以期实现诗文之“复古”。他们结社之时谈诗论文、此唱彼和,深信用功于诗文可使人不朽。谢榛作为以诗谋生的山人,之所以骤然得到李攀龙等年轻进士的一致推崇和倾心结纳,除因为他貌似豪侠外,更主要的是因为他精于诗学,与“五子”耽于诗作的好尚不谋而合。他们对诗歌艺术精益求精,尤其对声律、对偶之美要求更高的近体诗钻研尤深。
而在“前七子”代表人物李梦阳、何景明、康海、王廷相的心目中,诗文艺术所占的地位要次要得多。他们热心建言献策,自信有安邦治国之策,言辞慷慨,被目为“国士”。他们都擅长诗文,对自我的期待却绝不止于“诗人”和“文士”。他们也重视诗文的价值,但主要是期望能像三代盛世那样,让诗文在政治教化中发挥重要作用。
《明史》把李梦阳的复古主张概括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显然不合事实,学界早已纠正其说,认为应该是“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其实,“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是王九思在为康海撰写的神道碑中所记康海的话,可这并不符合康海的思想,因为这种说法实际包含着以诗文复古为人生最高事业目标的意思,而康海是重事功而轻文章的。用它来概括“后七子”的主张似乎更合适。王九思是“前七子”中最重文学的一位,又以老寿之年活到嘉靖中期,“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之说,实际是兼采前贤之说,把康海对于《史记》和李梦阳对于杜诗的喜好稍加扩展,又融入了他自己重文的态度,概括总结出来的一个口号。这个口号恰与即将兴起的“后七子”观念合拍,由此正可见出文学思想的巨轮在缓慢转向,由重政教之用朝着重体格声调等内部规律的方向发展。
是否“反台阁体”
除王九思外,“前七子”其他成员都没有明确批评过台阁体和李东阳的诗风,包括与王九思关系最好的康海也是如此,在《对山集》中,我们找不到康海直接批评台阁体和李东阳诗文的材料。王九思为康海写的神道碑引用他的话说:“本朝诗文,自成化以来,在馆阁者倡为浮靡流丽之作,海内翕然宗之,文气大坏。”矛头显然指向李东阳,但这严格说来只能视为王九思本人的意见,他在不经意间篡改了康海的意思。李梦阳在赠给徐祯卿的诗中曾说:“宣德文体多浑沦,伟哉东里廊庙珍。我师崛起杨与李,力挽一发回千钧。”(《徐子将适湖湘余实恋恋难别走笔长句述一代人文之盛兼寓祝望焉耳》)对台阁体及其代表作家杨士奇,以及后来的台阁体领袖李东阳都赞誉有加。但王九思的说法产生了深远影响,决定了后来文学史关于李东阳与复古派关系的叙述模式。
这是文学史关于“前七子”反对台阁体这一普遍看法的一个重要来源。其实,“前七子”从未有人反对过永乐、宣德时期的“台阁体”,王九思所针对的也只是李东阳及其影响下的台阁文风。当然也必须承认,到正德、嘉靖年间,李东阳的文风在李梦阳等人的心目中不再有往日那样高的地位,但却不能说李梦阳等人“反台阁体”。
“后七子”评价诗文以体格声调为先。王世贞所著《明诗评》《艺苑卮言》对永乐、宣德时期浅显流便的“台阁体”评价很低,并且把李东阳视为“台阁体”之流脉,对他影响下的友人、门生也都极尽轻诋,而对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之诗推崇备至。轩轾之间,明显表达出两派对立的看法。《艺苑卮言》又勾勒明代文章的发展说:“台阁之体,东里辟源,长沙道流。先秦之则,北地反正,历下极深。”这就用近乎客观的、叙述的笔调,说李梦阳走了一条与台阁体不同的道路。
是否“反理学”
说“前后七子”反理学,是一个过于简单的论断。李梦阳、何景明、康海、王九思都与理学渊源颇深。李梦阳尊崇程朱,倡忠孝节义,他晚年所撰《空同子》有较强的卫道意识。康海的殿试《廷对策》明显以理学思想为底色。何景明后期任陕西提学副使,以“经术世务”教关中士。王廷相在儒学的发展中承继“关学”重“气”之传统,走出了重视“实学”的道路,其所撰《雅述》被《四库全书》收入子部儒家类。今人抓住李梦阳谈诗论文的只言片语,如《缶音序》说的“宋人主理不主调”,《空同子》所说的“宋儒兴古之文废矣”等,由此认为他反理学。这些话只能表明李梦阳有意维护诗文的体裁特征,与观念上是否反理学还是两回事。
较早认为康海、李梦阳等人离经叛道(反理学)的是薛应旂等人,他们觉得康海、李梦阳都过于推崇《史记》《汉书》,对史志之学太过重视,就显得对经学重视不够。与他们态度不同的是,李攀龙《送王元美序》则赞美李梦阳“视古修辞,宁失诸理”,而批评王慎中、唐顺之“惮于修辞,理胜相掩”。“后七子”所面对的文坛“对立面”,首先就是“晋江毗陵”(即王慎中、唐顺之)门下受心学思想影响较大的诗人群,要从他们手中争夺诗坛话语权,须以先秦两汉文、汉魏盛唐诗为精神食粮。出于诗文辨体的需要,他们对理学表现出更为明显的拒斥态度。李梦阳、何景明文集中引用儒家经典随处可见,而李攀龙、王世贞的文集中则少得多。王世贞还进一步发展了康海、李梦阳重史志的倾向,把史学作为自己追求的终身事业。“后七子”近于狂狷的文化人格与理学所提倡的“克己复礼”、温良恭俭的人生态度形成了较大反差。
综上所述,“前七子”“后七子”都是被人赋予的称谓,但“后七子”名实比较符合,而“前七子”则仅仅是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七位个体。“前后七子”概念所包含的附属意涵,包括他们都以诗文复古为人生最高目标,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都反对台阁体、反对理学等,实际上更符合“后七子”的特点,而验之以李梦阳、何景明、康海、王廷相等人,大都不太相符。这个标签化概念的形成,可以说是明清之际的评论家按照“后七子”的样貌,想象和塑造了“前七子”的概念。在“前后七子”概念的影响下,文学爱好者早已习惯于把“后七子”视为“前七子”的追随者、继承者,而实际情况却是后者并非前者的“延长线”,而恰恰相反,“前七子”乃是以“后七子”为模板“打造”而成。对于人所共知的文学史叙述而言,这样的认知或许具有一定的颠覆性。
(作者系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