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峰，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

　　黄涛，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中国节日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

　　张士闪，山东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院院长、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民俗研究》主编、山东省民俗学会会长

　　张勃，北京联合大学北京学研究基地研究员

　　袁瑾，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媒学院副院长

 

　　主持人：

　　中国社会科学网 齐泽垚

 

 

　　中国社会科学网：作为中华节日系统最重要的节日，自古至今，春节在人们的生产生活当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人们亲朋团聚、凝聚情感、娱乐身心、温味传统的重要时间节点。请简要梳理一下春节民俗的历史流变。

　　黄涛：“春节”就是“年”，指两个夏历年转换之际举行一系列辞旧迎新活动的节日。我们现在所说的春节概念实际上有宽严两种含义。宽泛的春节概念指从夏历十二月初八到正月十五这一段年节时期，涵盖了腊八、祭灶、除夕、正月初一、破五、元宵节等节日。严格的春节概念指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这两天，而古代的“年”又称“元旦”，仅指正月初一。

　　春节是流传至今的我国传统节日系统中最为古老的节日，但因为它最初产生时还是没有文字的远古时代，并没有确切记载表明它产生的具体时间。《尔雅•释天》说：“载，岁也。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据此可知，唐虞即尧舜时期就有了年的概念了。既有年的概念，就会有新年与旧年交替的时间。这一送旧迎新的时间就被当作一个特殊的日子，要举行相应的活动来祈福禳灾、庆贺纪念等，也就有过年的习俗了。先秦文献《诗经》《春秋》《左传》等都记载了民间过年和官方朝正（即团拜）的节庆活动。不过夏商周三代及秦代的历法不同，新年所在的实际日期也不一样，商代历法的新年是夏历的十二月一日，周代历法的新年是夏历十一月一日。秦代历法的新年是夏历十月一日。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实施太初历，恢复夏历建寅，元旦固定在夏历正月初一，传承至今。

　　“春节”一词开始使用是在辛亥革命以后。孙中山签发的《临时大总统关于颁布历书令》宣布从1912年1月1日起改用公历，兼用夏历。到1914年，《定四季节假呈》获批通过，其中规定：“阴历元旦为春节，端午为夏节，中秋为秋节，冬至为冬节。凡我国民均得休息，在公人员亦准给假一日。”从此农历年有了“春节”之称，而“元旦”之名让位于公历元日。从那时就开始了我国公历夏历并存的局面，公务部门按公历元旦安排和结算公务活动，而夏历年即春节作为传统年节在我国日常生活中的隆重地位并未改变，仍将传承久远。

 

　　中国社会科学网：节日是典型的仪式文化，在一定意义上讲，节日文化的本质就是仪式。春节仪式是春节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发扬和传承春节文化的关键。春节有哪些重要的仪式？这些仪式有哪些重要的功能？

　　刘晓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大部分日子是普通的日复一日。节日的独特性，在于赋予“日复一日”中的某一个日子完全不同的意义。那么，节日如何赋予普通的一日以特殊的文化价值呢？回答之一就是依靠仪式，用仪式让普通的日子获得独特的氛围，让时间获得特殊的文化意义。

　　春节是中国最重大的节日，这个节日的核心特质是辞旧迎新。春节的诸多仪式，大都与这一个主题密切相关。春节的仪式包括人与自然的部分，也包括人与人的部分。就人与自然而言，年处在腊月结束正月开始的节点上，是季节转换的标志点。新年代表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开始，“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在万象更新之际，古人以新桃符换下旧年的桃符，和我们今天喜迎春来贴春联、贴福字、贴门神、贴年画一样，是一种辞旧迎新的仪式。如果细看一下，仪式中使用的春联、福字、门神、年画，都是以红色为基调。从民俗信仰的角度分析，这是因为和桃符辟邪一样，红色为南方朱雀正阳的颜色，有辟邪的功能。过去在村落里，牛棚马厩会贴“牛马成群”，猪圈会贴“肥猪满圈”，凡是人生活的环境都会贴上类似的祈福避灾的话语。和我们今天对文字的认识不同，“仓颉造字，鬼神夜哭”，古人认为文字不仅仅是符号，同时也拥有神圣的力量。面对即将到来的时间的转变，人们相信这些贴满人们生活空间的字符，与门神一样有护卫家宅的力量。

　　春节的仪式很多。比如有守岁的仪式、饮屠苏酒的仪式、拜年的仪式等等，每一项仪式都有自己的功能，且传承久远，内涵丰富。整个春节，就是一个以辞旧迎新为主题的多种节俗仪式合成的特殊时间段，是中国文化最灿烂的时间之花。

　　张士闪：人们常说“一进腊月就是年”，“出了正月才算过完年”，这说明春节不是一般性的某个节日单元，更像是由多个节日连绵构成的系列节期。春节期间，诸多重要仪式次第举行，这也正是我国人民特别看重春节的原因。如老北京有这样一首《年谣》广为流传：“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白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儿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您新禧，您多礼，一手的面不搀你，到家给你父母道个喜！”其实，这首《年谣》仅仅唱出了“忙年”的流程，从大年初二开始直至元宵节，人们在走亲访友、参与社区“闹春”活动中，会体验到更热闹的年味儿。

　　可以说，祭灶、请财神、敬祖、拜年、饺子、腊八粥、鞭炮、春联、福字、年画、花灯、灯谜等，是传统春节中比较稳定的元素。借助较长的节期、繁复的祭神仪式、多样的人生仪礼、丰美的食俗、热闹的游艺活动以及诸多禁忌、传说、俗谣等，人们成功地营造出神圣又不失热闹的“年味”。

　　黄涛：春节仪式众多，可分为三类：祭祀仪式、祈福辟邪仪式、庆贺仪式。首先，古代春节的各个节日都搞祭神仪式。腊八节古时叫腊祭，在岁末总祭各种神灵和祖先，现在只是喝腊八粥了。祭灶节祭灶王。除夕祭祖。元宵节古代祭祀北极星神，祈求多子、风调雨顺。其次，春节有很多祈福辟邪仪式。春节放鞭炮就来自古时的驱鬼辟邪习俗，现在已成为一种庆贺方式了。很多地方在过年时特别是除夕守岁时讲究说吉利话，忌讳说不吉利词语，比如煮饺子时忌讳说“破了”，要说成“挣了”，就是出于祈福辟邪古俗。习俗讲究从初一到初五不倒垃圾，来自古人认为年节往外扔东西会导致财气外泄的观念，初五倒垃圾叫“送穷”，也是吉利话。再次，春节的庆贺仪式就更多了，每个分节都要吃节日食品，过年穿新衣、放烟花、拜年、搞各种娱乐活动，初一到十五期间搞的敲锣打鼓、舞狮舞龙、扭秧歌、逛庙会等户外活动，都是庆贺仪式。

　　袁瑾：春节习俗形式和内容都很丰富。驱旧和迎新构成了春节的两大主题。若是以大年三十为时间上的分界线，此前主要是驱邪除祟和为过年做的一系列准备。除夕过后一系列活动主要寓意迎新求吉。比如腊月廿三要“送灶”，就是祭祀灶神。俗信以为，这一天各家的灶神都要启程上天庭汇报一年中人间家庭的功过得失。祭祀时，一般要供奉一碗甜甜的赤豆糯米饭，意在糊住灶神的口齿，让他少说坏话。有的人家用酒糟糊灶门，俗称“醉灶司”。到了除夕夜，还要把灶神接回来，俗称“接灶”。临近除夕，各家还要掸尘，打扫卫生，俗称“除残”。除夕夜家家要祭祖。祭祖之后，阖家聚餐，吃“年夜饭”，也叫“分岁”。除夕夜，孩子向长辈跪拜，称为“辞岁”。长辈要给孩子一个红包，称为“压岁钱”。是夜，压岁钱要放在孩子枕头底下，又在枕头边上放些红桔、荔枝。年初一早晨醒来就可以吃，称为“开口吉利”。还有不少人在大年三十夜里赶到寺庙“宿山守岁”，称为“烧头香”。年初一早上还要吃年糕、汤圆、莲子之类，寓意“一年甜到底”。除夕过后，人家纷纷走出家门与亲友们互相贺年，年节的欢庆要持续到正月十五元宵过后。

　　总的来说，由于自然环境、人口流动等因素，不同区域春节习俗相互之间呈现出一些差异。但是其中求吉辟邪、关注家族的内涵则是共同的。

　　张勃：中国素来贵和，将和谐视为“天下之达道”，认为“德莫大于和，而道莫正于中”。和谐是天地、四时、万物各守其正而又彼此和睦共处的理想状态。在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时，力争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以及人自我身心的和谐，是人们春节期间的美好诉求。春节期间的祭神、祭祖仪式，拜年守岁仪式，走亲戚看朋友的社会交往，以及对各种娱乐活动的参与等，都包含着对“和”的追求，也都是达致和谐的方法和手段。甚至春节期间的种种禁忌，比如不能吵架、不能骂人、不能摔碎东西，等等，也都是用特殊的方式意在营造和维护着世界的和谐。这些文化内涵反映着中华民族的价值观念、审美情趣、生活理想，让春节具有了欢乐祥和的氛围，同时这些文化内涵体现了人类的共同价值追求，具有世界意义。

 

　　中国社会科学网：春节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春节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是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坚定文化自信的重要抓手，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今天，我们应该怎样更好地传承发展春节文化？

　　刘晓峰：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是我们神圣的使命。为世界讲好中国故事，是我们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春节是对外传播、展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作为中国传统民俗节日，春节不仅是阖家团圆、辞旧迎新的日子，同时还传承着和平、和睦、和谐等中华文明理念，承载着家庭和睦、社会包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等人类的共同价值，是中国古代时间文化美丽的结晶，是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金色名片。

　　春节习俗的海外传播历史悠久。早在唐代，中国的年文化就已经在朝鲜半岛、日本、越南等东亚地区普遍流传并产生影响。到今天，这个节日吸纳了各地风土文化，已经植根到各国人们的生活之中，成为多个亚洲国家的法定节假日。新世纪以来，伴随中国国际地位显著提升，海外华人过“中国年”的规模也不断扩大。2023年，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将春节作为联合国假日。如今世界上许多国家和地区都把春节作为法定节假日，全世界约五分之一的人口以不同形式庆祝春节，可以说春节已经是一个世界性节日。对于春节国际化过程的研究，是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

　　作为一个长期研究中国古代节日的学者，我非常重视中国节日文化对世界影响的研究，特别是对东亚地区影响的研究。我们知道，春节文化在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传承。而历史上中华文明曾经是东亚文明核心的区域。中国周边很多国家接受了中华文明的影响，但具体到中国的年文化如何影响到这些国家，这部分内容系统的资料爬梳整理以及深入的理论研究，今后还需要不断加强。这是传承发展春节文化的重要内容。

　　黄涛：在新时代，春节习俗要得以顺利传承并获得现代人的真心喜爱，应该顺应现实生活潮流，在保持其传统性的基础上，进行必要的调适。除了民间顺应生活方式的变化而进行过节习俗的自动更新，相关政府部门、学术界及其他社会力量在进行年俗的传承与保护时，在策略上应考虑加强春节习俗的现代性元素，促进传统年俗的现代转型。古老的春节习俗固然需要适应当今生活方式，符合新时代文化观念，在进行一定程度的习俗更新基础上达成现代转型，但也不是一味贬斥传统的过年方式，也要看到有些传统年俗的合理性或“优美性”，防止现在一些过年方式的庸俗化或过分简单化。

　　比如，传统的拜年方式虽然现在看来显得过于繁琐费时，但是这种面对面的拜贺对于传承礼仪道德、密切人际关系有显著的正面作用。在村落里的大年初一，晚辈郑重地依尊卑长幼次序向长辈拜年，传递了中华民族的孝亲敬长伦理和礼仪；一村之中，各家的晚辈走访、拜贺各家的长辈，维系和加强了村民间的友好互助关系。从这些传统的拜年礼俗我们看到了得体的礼仪、淳厚的民风、朴实美好的亲情、乡情。现在城市里的拜年大都是电话、短信形式的拜年，甚至是用短信群发别人造好的句子，固然简便省时，但是也失去了传统拜年方式的古朴意味和原初功能。不过群发现成短信的做法也是适应于现代生活的自然形成的拜贺方式，在一定的人际关系范围内使用也有其合理性，那种挨家上门拜年、严格讲究礼尚往来的拜年习俗在现代城市里也确实难以实行了。 

　　袁瑾：时至今日，早期春节中许多宗教与信仰层面上的内容相继淡出，逐渐蜕变为某种生活方式，其中的审美特征和娱乐性特征日渐凸显。诸如，舞龙舞狮、写春联、福字、各种地方小戏等优秀的传统艺术形式正在不断丰富着当下各地春节活动，并传承着节日的丰富文化内涵。对于当代春节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发展，要坚持守正创新。一是要进一步挖掘各地春节文化精髓，赓续文化脉络。综合运用广播电视、“抖音”、“快手”、“B站”等各类媒体平台，普及节日知识，传播节日文化，培育文化情怀。二是要重视公共领域中的春节文化活动设计，增强仪式感，激发文化认同。如举办新春庙会、非遗集市、过大年等活动，以公园、广场、历史文化街区、农村文化礼堂、新时代文明站点等为重点，不断拓展节日文化传承的公共文化空间，夯实活动内容，从而进一步提升地域旅游产业品质，塑造具有城市特色的春节文化。三是要充分运用新技术、新手段丰富节日载体与活动形式，增强广大人民群众的参与感与获得感，增强春节的吸引力。结合文化创意设计、影视、动画等丰富春节文化产品形式。注重网上与网下、城市与乡村、文化与科技相结合，搭建线上线下全覆盖的宣传矩阵。继续深入挖掘春节文化内涵，进行具有针对性的记录、拍摄、宣传推广，增进人民群众对具体文化的认知与了解。

　　张勃：我认为当前保护和发展春节文化最好的方式是让春节走向世界。

　　当前，中国年走出去的步速正在加快。中国年走出中国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唐代，主要在东亚地区传播。近代以来，伴随着中国人移民海外，将春节带到欧美等广阔的地方，今天互联网、自媒体的发达，“一带一路”倡议的实施，以及欢乐春节活动的广泛开展，使春节为更多国家的人们所知，而且已被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人们所接纳，甚至列入法定假日。2023年12月，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将春节（农历新年）确定为联合国假日，是一个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

　　中国年走向世界的背后是强大的综合国力和文化影响力。但是如何让中国年更好地走向世界，仍然需要采取积极的措施。

　　这里提出两点建议。第一，加强传播，尤其是对中国人的红火过年、在华外籍人士的积极参与、海外华人的在地传承、欢乐春节的海外推动、各国民众欢乐过年的状况进行全媒体和融媒体的广泛传播，形成一种世界庆祝中国年的生动局面。第二，加强海外春节和外籍人士在华过春节的调查与研究，总结中国年走进其他国家和地区的路径、原因等，为更多国家、地区和民众接受中国年提供经验和借鉴。

　　张士闪：春节是中华民族极为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应充分发挥这一独特优势。在当今现代化、全球化的语境中，传统年俗在社会功能、文化意义等方面已经发生了显著变化，它所积淀的神圣意识与节俗传统需要尊重，也要与时俱进地设计适合当今人们需求的新元素，营造庄重肃穆与欢快热闹兼具的新“年味”，重建春节文化与当代社会文化格局的语境关联。 

　　中华民族的神圣意识，在春节期间有着特别集中而突出的展示与培育，体现出中国人的生命活动与自然气候节律和谐共振的自觉追求，是以天人合一为表征的中华文明观的集中体现，并以多样化的民间生活叙事为支撑，这是一份极为丰厚的文化资源。应努力促进春节文化的现代性转换，促使它在强化国家认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等方面发挥独特作用，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作出特别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