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科斯定理”及其引发的混乱表明,社会科学中的学术概念不能简单地脱离其理论或知识体系及它们与现实的关系而获得正确的理解。依据学术概念之于理论的重要性、它们与现实和具象的关系,可以区分出“具象参照型”和“现实逼近型”两类具有相对性意味的概念;而其来源也可区分为两个:“既有沉淀的语言文化”和“仍待审思的生活实践”。学术概念生成的主流,存在比较明显的从辨析和解剖具象参照型概念以及事例、命题、分析框架乃至理论体系,迈向现实逼近型概念建构的趋势。这指向了包含着新思维新方法的更具基础性、一般性、组织良好、分析精准的理论或知识体系的构建。不过,其中又存在一个带有“闯关”意味的、知识“共淀”的逻辑与过程。
关键词:学术概念;具象参照型;现实逼近型;共淀逻辑;科斯理论
作者王水雄,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中心教授(北京100872)。
一般而言,社会科学的主要目的在于提供解释和预测,以增进人们对人类社会生产生活相关领域的知识,助推人们理解和把握来自真实世界的体验、经验与规律,并促使人们采取措施积极地应对困境与问题,规避风险与危机。据此,在社会科学中重要的是提供了某种恰当解释和预测的理论,特别是在其提出时所包含的新思维新方法。概念是进行
本文尝试通过学术概念类型的区分和生成逻辑的考察,减少这类“买椟还珠”现象的发生,以促进社会科学理论和知识体系的构建。首先,以“科斯定理”及其引发的误解为例,来呈现学术概念与其理论或知识体系及现实之间的紧密关系。之后,根据学术概念在其理论论证或知识体系中的位置,特别是其与实践活动的关系,区分出“具象参照型”和“现实逼近型”这么两种重要的、有相对性意味的社会科学学术概念。最后,通过探讨这两种类型学术概念的生产路径和共淀逻辑,推进人们正确地理解和把握“学术概念—理论—新思维新方法—现实”这一连串的关系。
一、学术概念的迷思:“科斯定理”及其引发的混乱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科斯在《社会成本问题》《联邦通讯委员会》等文章中表述的阐释财产权利相关法律、经济和社会安排的重要性的思想或理论,其中的一环被其他学者归结为科斯本人其实不甚满意的“科斯定理”。比如斯蒂格勒就将其归结为“……在完全竞争条件下,私人成本与社会成本将相等”。在科斯自己看来,用零交易成本来检验产权的“科斯定理”,不过是让其分析迈向正交易成本世界的垫脚石。科斯对相关内容的反讽性展示,目的在于表明:如果按照经济学家通常有关价格机制正常完美运行的假设——即科斯所谓“黑板经济学”中的零交易成本的假设,那么责任规则的变化不会带来“效率”上的任何损失,也“并不引起任何财富分配的变化”。这可以看作科斯自己对所谓“科斯定理”的表述。
显然,在科斯自己看来,这不过是对“黑板经济学”所分析的世界的某些特征的揭示:在这里,责任规则(庇古所谓的“私人成本与社会成本相等”便是一种责任规则)将变得无关紧要,既不影响效率,也不会导致公正形势的变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本文认为应将科斯自己表述的与所谓“科斯定理”相关的那部分内容看作是一个学术概念或理论概念,而并不认为它算是一个命题。其实它的恰当的名称应该是“黑板经济学的世界颠覆性”或“零交易成本世界的反现实性”。科斯之所以要展示这部分内容,是为了说服经济学家们转向“让我们来研究正交易成本的世界”。后者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更有学者用“科斯世界” 这个概念来指称科斯所谓“零交易成本的世界”。概念的始作俑者可能知道“科斯世界”其实并非科斯主张去研究的世界,但其后续使用者及读者基于该概念会形成怎样的认知,是否会形成恰恰相反的看法,就难说了。科斯自己就指出:“零交易费用的世界已常常被说成是科斯世界。真理多走半步往往变成谬误。科斯世界正是我竭力说服经济学家离开的现代经济学理论的世界。我在《社会成本问题》中所做的,只是揭示这一世界的某些特征”。
如上文所示,科斯的理论,还被周雪光通过其自行界定的“科斯定理”归纳为“权利产权”的始作俑者,被当作了批评的靶子,以凸显周雪光本人所提出的“关系产权”理论。但其实“权利产权”概念更契合科斯所明确反对的庇古传统,“关系产权”这样的概念反而更适合用来描述科斯的理论。
二、两种类型的学术概念:具象参照型VS.现实逼近型
为了更好地在后文阐述学术概念的生产路径和共淀逻辑,笔者尝试根据学术概念在其对应理论论证或知识体系中的位置,特别是其与实践活动的关系,区分出两种类型:具象参照型和现实逼近型。前文科斯自己对“科斯定理”的表述(即“黑板经济学的世界颠覆性”或“零交易成本世界的反现实性”),可以看作具象参照型概念的例子;而“法定权利”“交易成本”“社会产出/社会成本”“生产的制度结构”等则可以看作现实逼近型概念的例子。
这里需要强调说明两点:其一,这样的学术概念区分事实上是从它的现实性和具象性两个维度出发而做出的,它并不妨碍人们从其他的维度出发对学术概念做出其他区分。而且,从这两个维度出发,沿着现实的逼近程度强弱和具象的参照水平高低,可以罗列出一个二维表,来对概念做出进一步区分。例如:强现实高具象型概念、强现实低具象型概念、弱现实高具象型概念、弱现实低具象型概念、非现实高具象型概念、非现实低具象型概念、反现实高具象型概念、反现实低具象型概念。但限于篇幅,本文不对此做过多类型学的讨论,而只是在社会科学学术研究的前沿或边际地带强调具象参照型和现实逼近型这两种类型学术概念间的区分与联系。后文论述过程中因为特殊情况,需要这些更细致的类型指称的时候,也会适时运用。
这两种类型的学术概念的区分,特别是沿着现实性维度所做的区分,意味着本文一定程度接纳了科斯的理论观。科斯认为在经济学以及其他一些社会科学中,理论的功能主要还在于为理解真实世界提供“解释”。事实上,前文对“学术概念”的界定已经潜在地表明,学术概念所对应的理论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对某种问题或现象”提供“恰当解释或预测”。至于何谓“恰当解释或预测”,可以从科斯和弗里德曼有关理论选择标准的讨论乃至争论中获得重要启示。
科斯上述有关理论选择标准的说法是颇有道理的,这种说法为学术概念定义中所说的“恰当解释或预测”提供了诠释。对某种现实问题或现象提供“恰当解释”的理论意味着:(1)作为进一步思考的基础,使人们有能力组织自己的思想;(2)对人们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有所帮助,提升人们对体系运行的洞察力。这样一种提供了“恰当解释”的理论,经过发展有助于提升人们未来预测真实世界将会发生的事情(并且可能是关于不同的事情)的能力。就本文所做的学术概念区分而言,以服务“恰当解释”第一方面功能为主的学术概念,可以看作本文所谓具象参照型概念;以服务第二方面功能为主的学术概念,可以看作现实逼近型概念。
三、学术概念的生产路径:从具象参照型迈向现实逼近型
一般而言,社会科学学术概念的来源主要有两个:(1)从既有沉淀的语言文化中归纳、演绎、提炼;(2)从仍待审思的生活实践中挖掘、捕捉、创造。当然,一个学术概念的提出者同时从这两个来源获得启迪,是常有的事。不难明白,所谓“学术概念的生产”及其“路径”有相当丰富的内容。不过,就其主流而言,存在比较明显的从辨析和解剖具象参照型概念及相应事例、命题、分析框架乃至理论体系,迈向现实逼近型概念建构的趋势;以及在相同或近似领域中不同现实逼近型概念之间在现实性程度上彼此竞争的趋势。
作为两类概念间“相对性”关系的一种体现,当一个相对“更”“现实逼近型”的概念横空出世,并通过相关的命题和理论阐释,“对某种问题或现象”形成了能提供更好、更具操作性的“恰当解释或预测”的新思维新方法时,一些相形见绌的思维与方法及其理论阐释中的、一度被认为是“现实逼近型”的概念,长远来看就只能更多地作为“具象参照型”概念而存续了——如果不是因为其“现实性”遭受重创、逐渐与现实无关而被搁置乃至淘汰的话。比如,当“法定权利”“交易成本”“生产的制度结构”等相对“更”“现实逼近型”的概念横空出世,并获得了有效的理论阐释形成了新思维新方法之后,“完全竞争”“所有权”“外部效应”等概念就越可能会被当成“具象参照型”概念了。比如,“所有权”只不过是“法定权利”或“责任规则”的某种极端形态而已。
社会科学中的学术概念生产存在比较明显的“迈向现实逼近型概念建构及不同现实逼近型概念之间竞争的趋势”,意味着:对研究者面对的研究对象、问题或内容而言,确有需要逼近方能模拟、把握、解释的真实存在,不管它是人类的经济现象、文化模式,还是政治活动或社会运行。当然,“真实存在”作为人类活动的产物,也是随着人类生产生活等活动及社会变迁而在逐步改变着的。所以,不仅仅是现实逼近型概念间的竞争,更有真实存在本身的改变,会令我们曾经以为的“现实逼近型概念”,变成“具象参照型概念”,当然也完全可能会沦落为“现实无关型概念”。换言之,人类实践活动的推陈出新,能让既有的知识框架在现实性上相形见绌,而只能越来越多地彰显其具象性维度的价值和意义。
无论是在既有沉淀的语言文化中,还是在仍待审思的生活实践中,除了一些已经形式化了的思维方法外,还存在大量生动活泼的话语、故事、实例,它们被广泛地转述、使用、传播并在操练中逐步实现向共识性意涵的演变。它们往往能让表达者或发送者做到“一切尽在不言中”,还能让关注者或接收者实现“心领神会”。尽管其中一些符号、用语等具有相当程度的模糊性,内部各组成部分间的一些逻辑关系及它们与其被运用的具体场景间的关系也很难说得上缜密,但它们在“约定俗成”中,很大程度上能够满足人们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及社会交往之所需。这样的事实本身意味着,它们或多或少具备提供具象参照以组织起人际相通的思维的功能。这是我们挖掘和提炼学术概念的富矿。
要在这些“富矿”中提炼和建构现实逼近型概念或相对已有的相关概念“更”“现实逼近型”的概念,就需要善于围绕理论陈述的前提性、基础性,以及社会现实的常识性、普遍性提问。这时,就往往需要戒断天马行空式的联想,带着理论框架,回头去直面真实的世界,无论它是过去的,还是当下的;是沉淀于文化中的,还是留痕于实践里的。这一点,可以比较直观地从科斯《企业的性质》一文“交易成本”概念的提出中获得启示。科斯提出的相关问题是:如果市场真的像经济学家所描述的价格机制那样完美地运转,那么企业的存在就是不必要的(这是“黑板经济学的世界颠覆性”或“零交易成本世界的反现实性”的又一种相关表述);但现实生活中企业为什么又切实地存在着呢?看来用市场来组织交易并不是毫无成本的,企业应被看作市场的替代物。
凯恩斯“非自愿失业”概念的提出与科斯“交易成本”的提出有异曲同工之处。需要注意的是,“非自愿失业”指向的分析单位并非个人,而是社会,它并非网络中通常所谓的“工人愿意接受现行工资水平与工作条件,但仍找不到工作而形成的失业”;而是指,一个社会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如果当下工资购买物的价格相对于货币工资而言上涨少许,在现行货币工资下(或如果货币工资增加而真实工资下降少许),就能令劳动力的总需求量与总供给量都增大,那么,这样一种有总量改善空间的社会当下便处于非自愿失业状态。就此而言,凯恩斯针对既有理论框架提出的相关问题是:难道所有的失业不过是古典经济学派所说的“摩擦性失业”“自愿性失业”两者之一吗?在那些“该富不富”的社会或国家之中,不是有一些原本可以提供,却并未切实提供的工作岗位吗?这该如何看待?
强调存在迈向现实逼近型概念建构的主流趋势,并不意味着排斥具象参照型概念以及事例、命题、分析框架乃至理论。相反,笔者认为后者的存在许多时候是非常必要的。不仅在于它们具有相当强的群体认知或集体意识协调功能;而且在于:新提出的现实逼近型概念,要为人所知,并获得一定程度的推广,不仅有必要去对照和抗辩既有重要的现实逼近型和具象参照型概念、命题及理论等,还常常需要纳入到(有时是既有的,有时则是有了一定程度改变的)具象参照型命题、分析框架乃至理论之中去。
四、学术概念的共淀逻辑:融入新思维新方法和理论中
社会科学研究不能满足于提出一个个新奇的概念。因为这些概念无论在一时看来如何新奇,都面临怎么沉淀到人们思维之中去的问题。如果不是一个理论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一个个新奇的概念就会像一堆毫无关系的单词那样,哪怕人们付出极大的努力去背诵,恐怕也不那么容易记下来,更别提成为某种集体意识乃至共识的组成部分了。这么看,哪怕是真正有益的、历经传承的现实逼近型概念,想让它们在人们的思维中沉淀下来、稳定下来,就有必要去挖掘其一般性的意涵、引人注目的魅力,对其进行前提审视和批评,并融入到一整套可能是更逼近真实世界的、但往往也仍是具象参照型的理论体系中去。
新的理论,往往意味着新思维新方法。在这一新的思维与方法确实对人们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有所帮助时,人们通常会基于此为真实世界状况的改善提出新的方案。由于基础理论上新的思维与方法的突破带有一般性,能够运用于不少问题领域之中,并且比以往的思维与方法要更为精确、根本,也就会促使人们不断试着去操演这种新思维新方法,以解决新问题。这样,其中的一些现实逼近型学术概念,由于融合进了组织良好、富有成效的新思维与方法及其对应的理论体系之中,也就有了在社会文化中沉淀下来的更大的可能性。
当然,在社会科学界出现了明显具有突破性意义的新思维新方法之后,学者们一项更为重要的工作,是在系统性地掌握好这一新思维新方法的基础上,灵活运用其中的学术概念特别是现实逼近型概念,组织成能更好地逼近现实的命题、分析框架和理论,在一些可能是不同的研究对象、内容和领域中进行操演。这么做,一方面有助于避免不断制造没有什么真正价值的形形色色的概念,扰乱人们的注意力;另一方面,则有助于通过现实操演和经验验证,进一步厘清学术概念在理论体系中所处的位置、它们之间的关系,进而增强其解释力,让对应的新思维新方法获得更好的稳健性和进一步沉淀的可能。
凯恩斯提出“非自愿失业”时相对于科斯对“交易成本”的提出而言要显得更“老谋深算”一些。“交易成本”是用现实去比较“黑板经济学”这套理论造成“逆向反差”而得出的;而“非自愿失业”主要是用现实去参照拟议创新中的“货币幻觉—总需求和总供给”理论形成“顺势凸显”而得出的。同为“垫脚石”,“交易成本”容易让原本就执着于“黑板经济学”具象的人倾向于“旧瓶装新酒”;“非自愿失业”则相当于读者在作者引导下进行了一次新思想新方法的操演,有助于为作者的新理论带来高具象性,进而帮助其获得正确的理解。
结论与讨论
学术概念与其理论或知识体系难以简单分开,依据它们之于理论的重要性、它们与现实和具象的关系,本文区分了两种重要的社会科学学术概念:“具象参照型”和“现实逼近型”。而学术概念的来源也被区分为两个:“既有沉淀的语言文化”和“仍待审思的生活实践”。就学术概念生成逻辑的主流而言,笔者认为有着比较明显的从辨析和解剖具象参照型概念以及事例、命题、分析框架乃至理论体系,迈向现实逼近型概念建构的主流趋势。
“科斯定理”所承载的故事表明,用旧的概念来阐释新思维新方法,或用有偏的、生造出来的概念来指称包含着新思维新方法的全部理论,不仅不能够操演新思维新方法以给自己的研究提供助力,反而容易让学术研究和学术界陷入思维混乱之中。在新思维新方法的操演过程中,学者们需要特别注意反思自己的成见,提升对于理论整体和一些关键性学术概念的把握能力。具体而言,需要注意明晰所提出和所使用的重要概念在理论或知识体系中处于何种位置;需要注意相关概念的现实的逼近程度强弱和具象的参照水平高低,及其相对于解释对象所处的层次与地位,尽量避免不经必要的审思就随意挪用术语。
仅就概念而不顾理论特别是忽视其中包含的新思维新方法去做概念拼接式的文字游戏,是“现实无关型概念”或大量“冗余概念”被不断“创造”出来,甚至是“炒概念”大行其道的主要方式。其表现为:一些看似精巧、带有辩证性、对立或对称性的文字拆凑游戏。这种做法很容易人为地缩小或误导既有学术概念背后所牵涉的原有理论的解释范围。这样的概念“创造”不仅难以提升相关的理论分析水平,事实上还很容易导致原本可能有大发展的理论或知识体系错失发展良机。
无论是从语言文化还是从生活实践来看,中国都有着极为丰富的社会科学学术概念的潜在资源。在悠久的历史和纷繁的社会活动背景下,一些具象参照型和现实逼近型概念或表述完全可能沉淀为日常生活用语,相关用语也随之成为常识,推进中国人思维方式和整体知识水平的提升。不过,这些用语、概念或表述,仍有待系统性地纳入到(哪怕暂时还只是具象参照型的)命题、分析框架乃至理论中去,才能更好地发挥其威力。中国的研究者可以比照生产生活的实践活动,将日常生活用语、成语或俗语,经严格界定乃至重新诠释,发展成具象参照型或现实逼近型概念与命题,并进一步纳入到更具基础性、一般性的理论建构、变革和创新之中去,以便生成一整套新的更容易让人们接受的思维方法和知识体系。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李文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