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剑华:如何理解哲学与时代的关系

——读江怡教授《时代问题的哲学分析》

2022-12-3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梅剑华
 
  刚才韩水法教授和张志伟教授都从非常大的格局讨论了时代问题和哲学分析的关系。我今天想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谈谈哲学与时代的关系。在《魏晋玄学论稿》一书中,汤用彤先生提出,学术的演变有两个方面的影响,“研究时代学术之不同,虽当注意其变迁之迹,而尤应识其所以变迁之理由。理由又可分为二:一则受之于时风。二则谓其治学之眼光、之方法。新学术之兴起,虽因于时风环境,然无新眼光新方法,则亦只有支离片段之言论,而不能有组织完备之新学。故学术,新时代之托始,恒依赖新方法之发现。”
  我们要对时代问题做出哲学分析,首先要明确,这个“问题”是这个时代产生的,这个“分析”应该是一种新的哲学方法。比如说二战以后,很多人开始反思人的存在问题,那么存在主义成为当时的核心话题,甚至像心灵哲学家——金在权,就是从对存在主义了解开始进入哲学领域的,后来才开始研究心理因果。在金在权看来,他的时代问题是心理因果,他的方法我们可以总结为概念分析。
  我们这个时代,有社会变革,也有技术变革,都会对我们的哲学形成影响。刚才两位老师主要谈了这种政治社会情况对我们这个时代,对我们这个国家造成影响所产生的哲学问题。我主要聚焦于技术变革来看我们这个时代,如果从这个方向看,我认为我们这个时代是智能时代。我们有很多称呼这个时代的名字,比如网络时代、技术时代、电子时代、信息时代,但是我觉得,最根本上说,这是一个智能时代。
  赵汀阳老师分析人类文明演化中的存在论事件:一种是跟社会政治有关,比如农业文明、现代文明;另外一种关乎更基本的存在,比如语言的发现和智能技术的发明。我觉得,语言的发现和智能技术的发明这两个存在面向的统一是江怡教授的人工智能哲学研究的一个核心。我在江怡教授的书里面看到,他参加过两次世界哲学大会所撰写的评论,一次是2008年,一次是2017年。两届世界哲学大会的主席以不同方式强调了自己的时代观察,一个是“我们能够挑战各种权力,揭露谎言和幻想,塑造使人类生活得更美好的世界,这些都正是哲学的论证和反思给予的力量。”第二个是说“人类的各种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社会和自然环境的关系、以及人与宇宙整体的关系——到处都受到如此大规模的挑战,以至没有任何单一国家或单一语言共同体能够独自面对。”这两个主要议题都强调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都是以人类为核心去反思他的身份处境。那么,我想说,今天这个智能时代的哲学问题,实际上反映人与机器、人与一种可能的新人类之间的问题,这也是我们时代问题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面向。
  在我看来,江怡教授的这本书里面对人工智能哲学有非常独特的一个探究。他在本书中有六篇文章讨论了人工智能的问题:《机器思维问题不同研究进路的哲学分析》、《对人工智能与自我意识区别的概念分析》、《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原初问题》、《论人文学科在认知科学中的作用》、《当代哲学与新科学技术互动作用研究论纲》与《对当代科学的哲学反思与未来哲学的期望》。我今天的讨论主要聚焦于江怡教授前三篇核心文献。江怡教授的这三篇文献体现了他对人工智能的一个非常根本的看法,他的分析是和其他哲学家不太一样。
  比如,他在第一篇文章里面讲机器思维的时候,他特别讲到了“机器思维能够像人类思维一样发挥作用这个预设是站不住脚的”。我在这里特别关注“预设”。江怡教授关于我们在讨论问题之前的那些预设,他给了三个理由,第一,在我们无法给出一个可以共同接受的人类思维定义之前,我们似乎并不能用这个无法定义的概念去类比机器思维;第二,机器思维是以完成某个确定任务为设定目标的,因此,所有的机器思维功能都是具体的和特殊的,而不是一般的和普遍的。换言之,不存在一种可以被称作一般机器思维的能力,虽然我们在理论上可以讨论这样的能力;第三,无论我们如何讨论机器思维问题,我们都陷入了一个自我设定的陷阱:如果机器真的可以像人类一样思维,那么,我们似乎就可以断定机器可以取代人类了,然而,这个断定显然是不成立的,因为其前提是错误的;如果我们断定机器思维与人类思维有着不同的特征和方式,那么,我们就不应当用机器思维去类比人类思维,否则就会导致混淆两者的后果。可以看出,这里的陷阱完全是因为我们把机器思维与人类思维加以类比的结果。这表明,任何以人类思维的模式讨论机器思维的方式,就会带来以上的混淆。我在这里面特别注意到江怡教授所说的前提、预设、混淆、类比。在我看来,这是跟江怡教授研究维特根斯坦,做概念分析有很深的关系。在这篇文章里面,还有第二个观点:就是说“计算机能不能超越人类”这样的观点是错误的。我们很多研究哲学的学者都会觉得计算机肯定不能超越人类,而江怡教授认为这个观点是有问题的。他没有说计算机一定能超越人类,他只是说“计算机不能超越人类”这个观点是错的。他认为这种提法错误有二,其一,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种类,因此,我们无法用前者取代后者。这是一种“不可取代论”;其二,人类智能在整体上高于人工智能,因此,我们无法用后者解释前者。这是一种“不可超越论”。江怡教授认为,首先,用人类智能去类比人工智能,这是一种概念混淆导致的范畴错误。其次,认为人类智能在整体上高于人工智能的观点,是对人工智能缺乏正确理解的结果,或者说对人工智能的有意或无意的误解。如前所述,人类智能与人工智能分属于不同的工作领域,各司其职。虽然人工智能技术在今天也不过只有几十年的历史,但其发展速度早已超越了历史上任何一次技术革命。我非常认同江怡教授这个观点,人类的历史发展已经有上百万年甚至更更远久,我们个体的成长也有那么久的发展。那么,我们不能够以现在这样一种对人的了解去判定人工智能70年的发展情况。如果人工智能发展一千年或者一万年,它的发展情况是不可预知的。江怡教授没有说计算机到底是否能够超越人类。他告诉我们,当我们这样去思考的时候,这是一个错误的方式。这是江怡教授第一篇文章的一个观点,这个观点为我们讨论“机器能不能像人一样思维?”“机器能不能超越人类?”等问题提供了一个最基本的理解,有了这个理解,我们就能够去讨论那些比较具体的问题。
  在第二篇文章中,江怡教授在这个基础上再往前走一步,谈到如果不能类比,我们就要找到人类独有的能力是什么。江怡教授认为,自我意识是人类独有的能力。他说,“我们通常谈到人类的意识活动,更强调的是人类具有的感知能力,或者是人类具有的反思能力,这就是‘自我意识’。虽然在某些动物身上也可以看到它们具有某种自我意识,如黑猩猩对镜中的自己的意识表现,但是,人类的自我意识则更多地是自我认知的能力和过程,也就是人类运用语言的自我指涉。这种自我指涉表征的是认知主体对自我的认知过程和结果,其中重要的部分是自我与其自身之间的推理关系。用最为简单的方式说,这就是我们通常询问的‘我是谁’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却最难以回答,并且引发了一系列关于自我指涉的悖论。这里的推理关系表明,对自我意识的讨论直接涉及的已经不再是意识本身,而是人类的智能。”江怡教授在这里想说,其实机器有可能具备像黑猩猩一样的那种初级的自我意识,但是不具有像我们人类这样一种很特定的自我意识。那么,这里面,他区分了两个概念——智能与本能。江怡教授论述到,对于人工智能而言,解决“有关智能的问题是最为简单的,因为人工智能的设计目的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然而,要解决自我意识问题却是最为困难的,因为意识活动已经超出了人工智能的设计范围。在这种意义上,人工智能技术解决的是关乎智慧的事情,这是人类理智的高阶部分,而意识和自我意识属于人类的本能活动,是不需要理智的参与就可以实现的,但却是人工智能技术无法解决的问题。”在这里,江怡老师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判断,就是说,意识和自我意识属于人类的本能活动。对这句话,我一开始还不明白:意识和自我意识怎么是人类的本能活动呢?后来,我读到人工智能专家王培老师的论述,他说,我们真正所谓独特的东西就是人的本能,这个本能很难被计算机所模仿。所以,他也要区分智能和本能,比如,人有时候有应激反应,有时候会有很直觉性的判断,对自我的处境有个很快的认知,这些东西可能是机器不能达到的。所以,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个科学家和一个哲学家在这个判断上的一致。
  在第三篇文章中,江怡教授一个很根本的看法是说,自我反思能力是人类的原初问题。这里其实有必要强调一下,他在第二篇文章里面讲的是人工智能和自我意识的区分,然后他认为自我意识是人的根本能力。这里,江怡教授实际上是想说,自我意识里的一种更高级的或者说更根本的自我意识实际上就是自我反思。一般的自我意识并不是人类和非人类的区别,但是让机器进行自我反思,则非常困难。江怡教授想说,一种特定的自我意识——自我反思是人之为人的根本特征,那么,自我反思能力也就是人类的一个原初问题。我认为,人类的这个自我反思能力是要超越,要对真实东西的追寻,而不仅仅简单地对环境做出反应,去按照规则行动。我觉得,江怡教授这里提的自我反思能力的问题,可能就是韩水法教授讲的在那里的哲学,其实它永远在那里,像苏格拉底所说的一样,我们永远在认识自己,我们永远在自我反思。江怡教授是通过人工智能问题,再重新回溯到人类哲学的最基本的问题上来。在我看来,这实际上是通过一个新的媒介,让我们重新理解这个问题。
  在这里,我想简单总结一下江怡教授的一个核心观念。我把他的研究概括为人工智能研究的三步曲:第一步是反思智能概念的基本预设,虽然这个反思最后并没有给出一个关于智能的一般性定义,但是却让我们对智能的理解和运用非常地审慎。江怡教授的工作让我们意识到,我们不能去做这种类比或者说不能去以人类中心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第二步是指出自我意识与人工智能的基本区别;第三步则是进一步指出一种特定的自我意识——自我反思是人类的原初问题。我觉得,这个区别就是运用了传统哲学资源,因为黑格尔讲自我意识,现代心智哲学也讲自我意识。然后,他进一步把这个自我意识跟一般性的自我意识加以区分。很多科学家说,机器有自我意识,动物也有自我意识,但江怡教授认为,那种只是非常初级的,人类的自我意识是一种自我反思能力。这样我们就回到了哲学的传统问题。所以,我的理解是,江怡教授的《时代问题的哲学分析》的时代之风、时代问题就是人工智能,其新方法是概念分析。
  接下来,我想从当代三种学者的智能立场来重新理解江老师的智能观。第一种,人工智能科学家:不注重于智能如何定义,而是从解决问题的角度入手;第二种,现象学家:注重智能作为人的本质特征,例如:德雷福斯、豪格兰德;第三种,分析哲学家:众智平等,或者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智能观。江怡教授的观点虽然略有不同,但整体上来说是处在这个框架里面的。这里其实有两种分析方式,一种是查尔默斯教授的智能观:机器可以有意识,也可以有自我意识。他的工具是概念分析和想象,站在形而上学的立场上,诉诸于模态直觉。江老师的智能观是另外一种,他认为机器是可以有意识,也可以有像动物一样的某种自我意识,但是没有自我反思能力。所以,我把江怡教授的方法总结为“概念的反思和批判”,这是维特根斯坦的立场,诉诸于对人类生活形式的反思。所以,江怡教授这个立场最后是说,我们不能够去贸然断定机器跟人类的关系是怎样的,我们需要理清它们之间的各种各样非常复杂的概念连接。就像维特根斯坦对心身问题的处理一样,他会通过各种各样的语法分析去讨论这个问题。江怡教授最初研究维特根斯坦,后来研究拓扑学,也研究认知科学等很多方面的问题。大家觉得江怡教授的研究转向了,但我的理解是,道通一以贯之。江怡教授的方法仍隐含在他哲学研究里面,尤其是隐含在《时代问题的哲学分析》这本书里。他想说,时代问题的哲学追问的技术面向,最终是通过人工智能认识到人类自身的能与不能。我想,这也是江怡教授这本书以及他的人工智能哲学观给我的一个启示。
  (本文根据“江怡新著《时代问题的哲学分析》”研讨会录音整理)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责编:李秀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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