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黑格尔的作为自我认识之路的精神现象学

2025-08-0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微信公众号

分享
链接已复制
  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他筹划中的“科学体系”的第一部分或导论,而这个体系的第二部分应当由《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组成。如果说第二部分是科学体系的具体内容的展示,那么《精神现象学》的任务就是揭示出什么是“科学”,即从概念上阐明“科学”的本质特征、基本方法以及内在结构等等。
  绝大多数人一看到“科学”二字,马上就想到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现成已有的学科,认为针对“什么是科学”之类问题,只需要以上述学科为例证就给出了答案。但德国古典哲学所说的“科学”(Wissenschaft),是一种整全性的、系统的、完满的“知识”(Wissen),而很显然,上述学科都是局限于一个特定的领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当然,就这些学科在自己的领域之内形成了一种相对整全和完满的知识而言,它们确实也可以被称作科学,但借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它们只是科学的现象,并不是科学本身。所有这些学科必须进一步融合为一种完满的知识,才真正配得上“科学”之名,而这恰恰是哲学的永恒生命力之所在,因为只有哲学才有职责、有能力、有意愿去从事这项融合工作。比如在今天,一方面各门学科日益精专,另一方面人们大力提倡“打破学科壁垒”,要建立“交叉学科”,强调培养“通才”等等,这些追求其实就是希望上升到哲学的层次,吁请哲学的介入。
  黑格尔真正要挑战的常识观点——这个常识观点甚至被许多号称具有批判精神或怀疑精神的哲学家不假思索地接受下来——,是把科学或知识的对象理解为绝对意义上的他者,仿佛认识者和被认识者是两种本质上截然不同的东西,仿佛认识者位于此一方,被认识者位于彼一方,而认识活动就是一方绞尽脑汁用各种手段把另一方抓住或攫取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就产生出近代哲学的经典疑难,即这样抓住的认识对象究竟是不是它“自在的”“本来的”样子,甚至这种抓握活动究竟是否可能。于是各种怀疑主义和不可知论甚嚣尘上。但在黑格尔看来,这只不过是一种托词,以此为借口,人们就可以大谈科学的无能,以便从科学的辛劳中脱身出来,同时又装模作样地仿佛正在为一些严肃而迫切的事情奔忙着。关键在于,假若认识者和被认识者原本就是彼此陌生的他者,那么上述情况确实是不可避免的。但黑格尔恰恰要颠覆这个假定,正如他在《精神现象学》的序言里旗帜鲜明地指出的:“在一个绝对的他者存在那里进行一种纯粹的自我认识活动——这个真正意义上的以太是科学的基础和根基。”换言之,科学的本质就是在他者那里认识自身,或者说表明他者其实是自身的一个环节;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他者”,也没有单纯的“自身”,毋宁说“他者”和“自身”只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环节,二者是如影随形的关系。因此,一切认识在本质上都是自我认识。
  诚然,在德国古典哲学内部,是费希特首次揭示出他者或非我其实是自我的一部分,是谢林第一个强调主体和客体的绝对同一性是一切认识活动的根本要素,但只有黑格尔才以一种最严密、最完整,尤其是最自然的方式阐发了这个思想。黑格尔区别于费希特和谢林的根本之处在于,后两位哲学家要求人们从一开始就必须认识到主体和客体(自我和非我)的绝对同一性,并且认为如果一个人没有掌握这个认识(所谓的“理智直观”)就无法进入哲学,反之黑格尔却是从自然意识出发,逐步揭示出真相,引导人们慢慢认识到上述绝对同一性。也就是说,在黑格尔看来,对于真相的认识不是开端,只能是结果,是经历漫长的科学劳作之后才能够得到的结果。黑格尔清楚地意识到,站在自然意识的角度,每个人在认识的开端乃至漫长的认识过程中,恰恰不会认为他者就是自身,而是坚持自身与他者的对立;哪怕这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认识到自身与他者的同一性,也会立即遭遇一个新的他者,于是之前的对于同一性的认识马上转化为一种抽象的“确定性”,需要提升到更高的层次才能够将其转化为“真理”,而这个真理随后又转化为确定性,如此以往,直到在最终的“绝对知识”中达到完全取消了主客之分的绝对同一性,从而完成“科学”的概念
  《精神现象学》具体阐述的内容,就是从自然意识的最初阶段或感性确定性出发。这里只有单纯的主客之分,也可以说只有单纯的主客关联。一边是单纯的“我”,另一边是单纯的“它”,二者都相当于纯粹的、空无内容的“存在”,并在这个意义上是同一个东西。在随后的知觉阶段,意识和对象都表现为“一”和“多”的结合:对象是一个具有多种属性的单一体,意识也是一个具有多种感觉的单一体。再然后的知性阶段,意识和物进一步表现为“内核”和“外观”或“本质”和“现象”或“同一性”和“区别”的结合,表现为一种“不是区别的区别”或“内在的区别”,即真实的无限性。到这里,意识和物各自就其基本结构而言已经完成了,因此意识下一步转而以意识为对象,而这里必须有一个意识扮演着物的角色,成为奴隶意识。奴隶面临着各种敌视着他、压迫着他的他者:一边是他必须为之服务的主人,另一边是他必须通过劳动而去改造的物。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他者最终都是来磨炼他的,是他成长的必然要素和必经阶段,反而寄希望于在思想中逃避他者乃至摧毁他者,但经历斯多亚主义、怀疑主义和哀怨意识三个阶段之后,他终于承认并接受了这个世界是“他的”世界,并在这个意义上达到了“理性”的立场或唯心主义的立场。但这个时候的理性只是抽象地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同一性,还需要通过观察尤其是行动去验证这种同一性,即去发掘世界万物里的合乎理性的因素,去认识和领会把握普遍与个别、外貌与内心、自己与他人、个人的德行与普遍的世道等等之间的辩证关系,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从自大狂到自欺欺人的转变,最终转变为一个活生生的“精神”。而作为精神,他真正展开各种行动,与伦理实体和传统习俗作斗争,鼓吹启蒙,反对信仰和专制,总之就是提倡各种“教化”,却不知道他所反对的一切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写照,只不过是在“异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后在对绝对自由的追求中走向恐怖主义,然后在现实性的铁拳之下回归内心,把所谓的道德良知当作避难所。经历了这番周折之后,他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对象同样是一个活生生的精神,并因此进入宗教(包含艺术)的阶段,最终止息于把精神当作绝对精神的绝对知识。
  在上述过程中,黑格尔始终聚焦于“科学”“知识”“认识”等概念,而他在这里刻画的,实际上既是人类的自我认识之路,更是每一个人的自我认识之路。我们从出生伊始就处于认识活动之中,把自己与他者对立起来。可以说认识活动就是人的本质,但这里的认识活动不只是通过静观或理论去认识对象,而是包含了实践活动,因为所谓的实践无非是指通过行动去认识对象。但最终说来,认识活动不是为了认识而认识,不是为了造就狂妄自大的主体,并强化自身与他者的差异,而是为了达到二者的同一性。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首先与各种事物打交道,然后与形形色色的他人打交道,在这个过程中积累越来越丰富和越来越深刻的认识,但这一切不是为了让自己孤零零地存在于世上,而是与万物、与他人和解,与之生活在一个和谐的整体中,而要达到这一点,前提就是要认识到自己和他者不是在根本上不同的,而是相辅相成的,彼此成就的。当然,总有人说我们很难达到,甚至不可能达到这种认识。此外还有人说,我不理解,也根本不相信黑格尔的这套鬼话,我的整个出发点和归宿都是我自己,总之我和他者是势不两立的。这些观点完美印证了陆九渊所说的:“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但对于这类说辞,黑格尔早已提出了各种反驳,因为他在《精神现象学》里面用无数的实例揭示出辩证法的威力,即一个事物或一个观点是如何将自己的对立面包含在自身之内并走向这个对立面。这一切根本不取决于个人的主观意愿。归根结底,精神的道路早就已经完成了。一方面,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忍受漫长的人生道路,在每一个环节那里驻足逗留,但另一方面,我们在这条道路上也没有花费多大的力气,玩不出什么新的花样。借用塞内卡的名言来说,对于那些领悟了黑格尔哲学的人,命运会牵着他们走,反之对于那些拒不接受黑格尔哲学的人,命运会拖着他们走。
(作者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编辑:李秀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