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网讯(记者 李秀伟)2022年7月5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张志伟应邀作题为“向死而在——《存在与时间》关于死亡的生存论分析”的讲座。本次讲座以线上线下结合方式举行,由西北师范大学副校长李朝东教授主持。本次讲座是西北师范大学120周年校庆学术讲座“中和论道”系列之一,由西北师范大学哲学学院、中和集团、科学研究院、教师发展中心联合主办。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张志伟
在讲座开始,张志伟首先从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关于死亡的生存论分析导入主题。他指出,哲学和宗教所起源并面向的终极关怀的问题,其实是人的生死难题。通常人们很少直接谈论死亡,因为我们无法经验死亡,无法言说。但海德格尔与众不同,他以基于现象学的生存论找到了一种讨论甚至“经历”死亡的独特方式。

《存在与时间》是海德格尔的未完成著作,在他已完成的部分包括一个导论,第一部的第一篇和第二篇。张志伟认为,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关于死亡的生存论分析是所有哲学家中关于死亡的最深刻也是最富于启发性的哲学思考。其著作的第一篇围绕“在世界中存在”展开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其结果是揭示了此在自始就已沉沦的现象。第二篇则是在寻求如何让此在从沉沦迷梦中醒来的方式,主要内容就是关于死亡的生存论分析以及关于时间性的分析。而关于死亡的分析构成了其中的核心焦点。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既不是从医学或生物学的角度,也不是从宗教的角度,而是从他认为最原始最基础的存在论的角度思考死亡,海德格尔说“我们的死亡分析只就死亡这种现象作为每一个此在的存在可能性悬浮到此在之中的情况来对它加以阐释”,“此岸的、存在论的死亡阐释先于任何一种存在者层次上的彼岸的思辨”。因此,海德格尔的“此岸的”人就需要“去存在”,有“死的存在”可能性。
海德格尔把“去存在”(zu sein,to be)理解为始终朝向可能性而在,由此,他把死亡解释为一种独具一格的特殊的可能性——“向死而在”,于是“向死而在”就意味着“向可能性而在”。按照通常的观点:生是存在,死意味着不存在,“去存在”当然不是“去死”,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海德格尔“打通”了生死。
接着,张志伟主要从死亡问题的来龙去脉,讨论了死亡与存在的关系。

讲座合影
一、存在问题
关于存在问题,张志伟首先说明了“存在”这个形而上学的核心问题。他指出,当形而上学试图通过思想把握存在的时候,相当于把存在当作存在物来认识,由此导致了“存在的遗忘”,而西方文明的几乎所有问题都与此相关。黑格尔后的哲学家们对形而上学展开了激烈的批判,不过海德格尔的批判与众不同,通常哲学家们批判形而上学不科学或玄之又玄,海德格尔却批判形而上学过分科学了,以至于忽略了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存在论差异,当形而上学试图通过思想把握存在的时候,相当于把存在当作存在物来认识。海德格尔说,“关于存在的各种问题,解决之道在于改变提问方式”。因此海德格尔试图重提存在问题,是要把存在问题从形而上学中拯救出来。
接着,张志伟阐述了何为海德格尔的“此在”与“去存在”。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虽然一切存在物皆以存在为基础,但是一说到存在总是某个存在物的存在,因而我们不可能像形而上学那样凭空以存在为思想的对象,而必须通过某种存在者的存在来呈现存在本身,这种存在者不仅能够以“去存在”的方式存在,而且能够追问自己的存在,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独一无二的存在者,海德格尔称之为“此在”(Dasein)。
此在是海德格尔早期思想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意味着,不要把我与我的存在分开,我与自己的存在本为“一体”,存在不是在我之外的对象,唯有在对我自己“最本己的存在”的追问中才能回答存在的意义问题,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回溯到“前科学”、“前理论”、“前理性”……的维度-境域,不是对存在进行“理性直观”、“理论分析”或“逻辑推理”,而是通过此在在日常生活中与其存在浑然一体的生存活动崭露存在。
所以,存在问题与存在物的问题是完全不同的。存在相对于此在成为问题“之前”,此在已经存在着,已经对自己的存在有所领会,此在对存在的领会主导着此在的生存活动,而此在的生存活动则又影响着存在的显现。
海德格尔认为,在一切事物都是现成所予凝固的存在物,唯有此在没有先在的“本质”,它具有“去存在”的性质,所谓“此在”(Dasein)就是存在(Sein)在此(da)存在出来的意思。因而作为此在的人最原始最根本的存在方式不是族类式的,也不是认识论的,而是存在论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生存论的:此在的存在即“生存”——“站出来”去存在。
由此可见,对海德格尔来说,我们不能像形而上学那样以存在作为思想的认识对象,而只能通过描述此在的生存活动来呈现存在是怎么存在出来的。张志伟认为,在某种意义上,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被海德格尔改造成了让此在道说出自身的“现象学的诠释学”,也就是从存在论的角度对于此在日常的生存活动进行“生存论存在论分析”,简称“生存论分析”,这构成了解决存在问题的基础和出发点,所以海德格尔称之为“基础存在论”——在存在问题上,此在在存在者层次上以及存在论上均居于“优先地位”。因此说,海德格尔改变了存在问题的提问方式。
然而,虽然追问存在问题的条件都具备了,问题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简单,反而更加复杂了。如海德格尔所说“确实,此在在存在者层次上不仅是切近的,甚或还是最切近的——我们自己甚至一向就是此在。虽然如此,或恰恰因为如此,此在在存在论上又是最远的”。
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乃是诸存在者中的一种存在者,而此在往往只是把自己当作存在者,因此是“在存在论上最远”。但是,此在是“去存在”的存在者,故而“在前存在论上却并不陌生”。他的《存在与时间》就是要通过分析此在在存在者状态上的表现,揭示此在日常生活“背后”的存在机制,为解答存在问题做准备。
张志伟指出,在《存在与时间》第一篇“准备性的此在基础分析”中,海德格尔试图说明为什么“去存在”的此在千方百计逃避自己的存在而沉沦在世。

讲座合影
二、此在的沉沦
存在问题是哲学的真正开端,巴门尼德“发现”了存在,苏格拉底将其概括为“是什么”的问题,柏拉图由此建立了理念论,及至亚里士多德来说,“存在”体现为一套范畴体系,即为所有不同类的存在物的存在提供最普遍的描述的逻辑结构。由此,以存在作为思想的对象,以一套范畴体系规定存在的结构,构成了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的形而上学(存在论)传统。张志伟通过对存在概念的梳理指出,对海德格尔来说,存在不是思想的对象,范畴只是规定存在物的,唯有通过此在的存在即生存活动才能解答存在问题,因而在他这里,他要呈现的不是一个由普遍的共相构成的、为现象界提供逻辑结构的“本质世界”,而是此在的“生活世界”,亦即存在(Sein)于此在(Dasein)原始的生存活动中显现出来的世界。
因此,《存在与时间》关于存在问题的追问是围绕此在“在世界中存在”进行的。此在是谁?我们每个人都会脱口而出:我。然而问题没有这么简单。此在不只我一个,每一个此在都是开放性的、融身于世界的此在,因此,此在总与他人之此在有关,总要与他人之此在打交道,因而自我又总是根据他人来区别。那么,他人是谁?
我们通常把他人看作是我之外的别人,然而在海德格尔看来,“他人”并不等于说在我之外的全体余数,他人倒是我们本身多半与之无别、我们也在其中的那些人。那么,他人是谁? 海德格尔通过进一步追问指出,这个‘谁’是个中性的东西,是常人。常人,泛指人、众人、大众、大家。那么,常人是谁?这个问题细思令人可怕,答案就是:“查无此人”。
海德格尔指出,此在自己就是常人。此在“自始就已沉沦”,因为它从一开始就逃避“去存在”的自由,把自己当作存在物来看。
张志伟指出,我们之所以如此地依赖于常人,就在于他能够替代我们作决断,替代我们承担责任。或者说,我自己不愿当我是我自己,而情愿有一个常人领导我。因而,我自己从来不当我自己是我自己——海德格尔称之为“沉沦”。
为什么此在作为“去存在”的存在者却始终逃避自己的“去存在”?海德格尔通过最极端的情绪“畏(Angst)”揭示了其中的秘密。
海德格尔把情绪看作是此在之生存的最原始的呈现,恰恰在情绪中我意识到了“我在”,而真正能够让此在直面自己的存在的情绪就是“畏”。
海德格尔的畏(Angst)不同于怕(Furcht),畏是有所畏而不知畏的是什么,它把此在带到了它自己的存在,即可能性的面前,此在作为向来属我的个体存在者并没有任何存在者可以依靠,在畏之境域中,诸神隐退,万物消融,唯此在自己孤零零面对自己的存在,从而让此在意识到:“我存在,且不得不存在”。
由此可见,存在对此在来说并非赏心悦目的理想对象,而犹如空无的深渊,这就是此在自始就在逃避自己的存在的根本原因。
张志伟由此指出,此在自始就已经沉沦,而其沉沦亦源于其“去存在”的本性,那么如何让此在从沉沦之迷梦中醒来?海德格尔给出的解决方式是——向死而在。
三、向死而在
张志伟分析指出,“畏”这种极端的情绪相当于将此在嵌入到无的背景之下,此在回到了自身,由此呈现的是此在整体性的生存结构。海德格尔要唤醒此在的沉沦迷梦,使之能够本真地在世;他还要从此在的生存活动来解决存在问题。
关于死亡观,伊壁鸠鲁认为,我活着,死还没有来,就感觉不到死的痛苦,如果我死了,也就感觉不到死的痛苦。因此,死是不可怕的。海德格尔认为,死亡并不是发生在人生之外的事件,而是人从一出生就不得不承担下来的最大也是最极端的“可能性”。人终有一死,这是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了的结果,但是对每一个活着的人来说,死,当下还没有“来”,所以死亡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可能性”,是一种特殊的可能性。而且,死亡就好像“嵌入”了我们的人生之中,我不能摆脱,他人也不能代替,所以死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
因此,在海德格尔那里,直面死亡,此在直面的是自己之纯然可能性的能在。就此而论,此在由直面死亡而本真地在世。
张志伟指出,海德格尔的死亡观的奇特之处在于,按照通常的时间观念,人之有死,因而人实际上没有将来。但是在海德格尔看来,正因为人有死,人才有将来。面对死亡,此在不是被消融在虚无之中,而是“向终结存在”,进入了可能性的境域。于是,此在生存的有限性(死)反倒成了无限的存在可能性的前提。
让此在本真地自己去存在,而且从生存论上说,此在向死而在=向终结而在=向可能性而在,“去存在”不是迷失在可能性之中,而是把可能性收回到自身。 可见,海德格尔把此在从沉沦迷梦中唤醒,其中关于死亡的生存论分析具有重要的意义。
讲座最后,张志伟强调,将此在从沉沦迷梦中唤醒的不是海德格尔,只能是此在自己唤醒自己,因为我们是此在,海德格尔也是此在。呼唤此在的声音来自此在自身的内心深处。而海德格尔始终关注的是存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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