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三合”的天文学基础与哲学内涵

2025-07-0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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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问》作为《楚辞》中的重要一篇,历来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我们可以认为它是一篇奇幻诡谲的文学作品,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将其看作一部充满思想性的哲学文献。比如开篇这六句,就受到了历代注释者和思想家的关注:“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天地尚未成形之前,从哪里产生?明暗不分、混沌一片,谁能探究根本原因?迷迷蒙蒙这一现象,怎么将它认清?白天光明、夜晚黑暗,究竟是为何如此?阴阳互相作用而生成宇宙万物,这一过程中什么是本原、什么是变化?其中,“阴阳三合”一句历来争讼未绝。
  “阴阳三合”诸说
  据文献可考,最早注释《楚辞》的东汉学者王逸注“阴阳三合”曰:“谓天地人三合成德,其本始何化所生乎?”即指“阴阳三合”为“天地人三合”。这种说法将三合的主体“阴阳”换为“天地人”,至于这样解释的道理,王逸没有做更多说明。唐代柳宗元作《天对》,对“阴阳三合”一句说道:“合焉者三,一以统同。”并引《穀梁传》“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然后生”一句,将“三合”理解为“阴阳天之合”,并指责“王逸以为天地人,非也”。相比柳宗元,宋人洪兴祖作《楚辞补注》时也将“三合”解释为“阴阳天”,然而,此“天”虽“三”之一,却同时与“阴阳”挂钩——“天”是“会二气之和”,“不得以阴阳分其名”。“归之于冥极,而谓之天”的“天”,不是阴阳之外别有一物,而就是不自外求的阴阳冲气之和。后来朱熹作《楚辞集注》,其理解也异曲同工,不过在他完整的理学框架下,“阴阳天”之“天”不再称之以“冥极”,而谓之“理”或者“太极”,不同于阴阳,亦不外于阴阳。“天”是阴阳之本,生阴生阳,一动一静,互为其根。
  清代诗人屈复《楚辞新注》中,释“三”为“参”,将其数词含义直接转化为动词含义,云“三,与参同,谓阴阳参错”。今人闻一多作《天问疏证》,亦作此解,“参合犹言参杂和合也”。庞朴先生在此基础上认为,在将“三”理解为动词“参”的同时,不应丢去“三”的数词性意义,同时把握这两种词性属性,才能参出“阴阳三合”的奥秘。
  “参”的天文学字源
  “阴阳三合”之“三(叁)”,实际上是由“参(參)”字变形而来,而“參”又是由“曑”字简化而来。所以,我们要从“曑”入手进行考察。
  “曑”字在已出土的甲骨文中并未出现,最早出现在金文中,上面是“晶”,下面是参宿七星的形状。据尹黎云《汉字字源系统研究》中的观点,二十八宿都是依据星象来选字造字的。“曑”之“晶”字下正是参宿七星之象,所以“曑”字在造字之初是象形字,上面的“晶”表示意义类属,“凡晶之属皆从晶”,为光亮之义。但在金文中,曑字也有增“彡”作其声符的写法,因此“曑”由象形字慢慢转化为形声字,隶变以后写作“參”。又因为参宿七星,其中心只有三星,所以“曑”的语源应为“三”,在古书中与“三”通用,可知隶变以后,“曑”与“參”几乎不相区分。“曑”“參”两字古音相近,故“曑”宿之“曑”假借为“叁两”之“叁”。
  从天文学角度看,参宿七星分布五处,均为奇数,故“曑”引申有“不齐”之义。参宿的分野为晋地,所以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说:“曑,晋星也。”参宿对应的时间是酉时,又称“日入”,日入时分天色将冥,因此“曑”引申出浅青色之义。参宿是西方白虎七宿之一,主伐,所以《大戴礼记·夏小正》云:“参也者,伐星也。”“曑”因此又引申出残杀之义。
  总之,“曑”本为象形字,象征参宿七星之形,“曑”字形为参宿三星连成一线之象,于是“曑”就有了数量“三”的意义,“叁”又被“參”同音假借过去,用作数词。后来由于隶变等原因,“曑”就简化为“參”,“參”变形为“叁”。
  “参”与“三”哲学意义的生成
  通过对曑—參—叁的一系列考察可以知道,在“参”的发展演变过程中,“三”的意义是不可缺位的。在“曑”的诸种意义中,最原始的是其星宿意义,这也是象形字“曑”造形的根源。以参宿七星整体为对象,产生了“曑”的一部分含义,如上文列举的“不齐”“浅青色”“残杀”等。以参宿中间的三颗星为对象,则产生了“曑”的更为重要且具有哲学内涵的含义,这些含义无一不与“三”相关。在这种意义下,“参”可以是单纯的数词“三”,也可以是内在地带有“三倍”“三分”“成为三”等意义的动词。
  比如,有单纯表示数量的“三”:“参食,食参升小半。”“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参食”即三食,“参升”即三升,“参日”即三日。有表示动词性的“三”:“吾参围之,安能御我?”“离坐离立,勿往参焉。”“参围”即以三倍兵力围之,“离坐离立,勿往参焉”即不要加入俪坐俪立的二人而使之变成三人的状态。值得注意的是,“勿往参焉”中的“参”在表示“成为三”的意义时,已经不完全是实指,而带有部分虚指的含义——这里的“三”是未完成的。更典型的是,在一些语境中,“三”甚至不需要出现,只出现“二”,便内在地生出“三”的含义,比如《淮南子·天文训》记载的“先树一表东方,操一表却去前表十步,以参望”。向第三者望就叫作“参望”,用以参望的表实际只有两根,却可以由这两根表任意确定第三者的位置。这个第三者是不定的、随意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虚指的。
  又如,《荀子·大略》中记载:“是非疑,则度之以远事,验之以近物,参之以平心。”这里的“参”显然不是实然存在的第三者,而是在对“远事”“近物”二者衡量过程中的某种生成。“平心”所得虽不同于“远事”“近物”,但也不脱离二者独立存在。这与《汉书·何武传》中“问文吏必于儒者,问儒者必于文吏,以相参检”的用法相似,兼陈两端而取其中。
  无论是“参望”“参之以平心”还是“以相参检”,都可以叫作“参贰”——对“一”提供另一个“一”,由它们组成“二”,以期得出“三”。“参贰”只是二者之间的互验,但在这互验的过程中,却可以发生新质的生成,参“二”以生“三”。在这一用法中,“参”似乎便是介于动词与数词之间、实指与虚指之间的一种语词项,它有参验的动作,同时包含生“三”的数量;它有实指的“二”,同时有虚指的“三”。
  回到“阴阳三合”的语境中,从动词与数词之间、实指与虚指之间的视角看“三合”的“阴阳”,或许可以看到更丰富而深刻的内涵。“阴”与“阳”放在一起,一方面当然是“二”,但这“二”并不是静态的并列,而是始终处在相互作用、互相参合之中,处于生“三”的运动中。所以“一阴一阳”不只是一阴一阳,相反,“一阴一阳之谓道”,朱熹云:“一阴又一阳,循环不已,乃道也。只说‘一阴一阳’,便见得阴阳往来循环不已之意,此理即道也。”
  “阴阳三合”即“阴阳参合”,这种参合是“二生三”的参合,同时也是“三生万物”的参合。所以,屈原问“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就在于一阴一阳可以互相作用、循环不已,在相互作用的过程中生成超越于其本身的东西。“参”之生三,不是锦上添花的附属,而是不可或缺的根本。“阴阳三合”一句,“阴阳”虽是实指,“三”是虚指,但这一虚指才是阴阳的根本,是阴阳有机作用的源泉。“阴阳”虽然能化,但只有在“道”的根源作用下,才能“继之者善也”,发生正面的、有机的运动。“参”字包含的“三”的意义,是从其星象图形中产生的,无论后世字形字义作何演变,这一基本含义总是内在于其中。在此依据下,或许可以对“参”的哲学意义以及“阴阳三合”的可能内涵作出更有意义的探讨。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编辑:常达(报纸) 李秀伟(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