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时代的时间概念

2022-11-18 来源:《广东社会科学》

 

  作者简介:余乃忠,长沙理工大学科技哲学与科技伦理治理创新研究中心、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沙 410114

  原发信息:《广东社会科学》(广州)2022年第20223期 第71-80页

  内容提要:时间概念是古老的,也是最新的;是哲学的,也是科学的;既具有复杂的客观基础,也具有丰富的主观形式。可以说,对于时间概念的深化理解伴随着人类的全部进化史。人的原子到量子存在的自然时间、人的加速到极速存在的历史时间、人的有限到无限存在的生命时间、人的消极到积极存在的劳动时间、人的低级到高级存在的自由时间共同构成了人工智能时代人类时间概念的全部内核,也是把握智能时代人类生命的尺度。

  关 键 词:人工智能/时间/人类/存在

  标题注释: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代新兴增强技术前沿的人文主义哲学研究”(项目号20&ZD044)的阶段性成果。

 

 

  时间既是最具感性的概念,也是最拒感性的概念。圣·奥古斯丁(354-430年)说:“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①无论物理学还是哲学,时间概念随着科学和社会的发展都不断发生变化。随着人工智能的深入发展,时间概念的新特征逐渐显现出来,其中包括自然时间、历史时间、生命时间、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从人类发展来看,五种时间概念相对独立,又紧密联系,都作为最能反映人的生命力本质的尺度被凸显出来。五种时间分别代表了时间的自然属性、社会属性、生物属性、本质属性、发展属性。五种时间概念共同组成了人工智能时代人类时间概念的内核。

  一、自然时间:人的原子到量子存在

  时间是人类生命最现实的概念,历史上对时间的认识是漫长而曲折的,特别是现代科学的发展,时间概念发生了颠覆性变化。世界各国的思想家无不给予时间以特别的关注。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年)把运动和时间看作是紧密不可分的。他在《形而上学》中谈道:“运动与时间一类的事物原应是一类量元,凡以运动与时间为属性的总是延续而可区分的。”②在奥古斯丁(354-430年)的心目中,人们所说的过去并不存在,时间仅仅是感觉和记忆的产物。“将来和过去并不存在。说明时间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类是不确当的。或者说,时间分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将来的现在三类,比较确当。这三类存在我们心中,别处找不到。”③

  在康德(1724-1804年)看来,时间不是某种独立客观存在或者依附于某种客观存在的事物,不是以某种从经验抽象出来的经验性概念,而是“内感官的形式,即直观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内部状态的形式。”④与康德类似,黑格尔(1770-1831年)强调:“时间同样也是纯粹抽象的、观念的东西。时间是那种存在的时候不存在、不存在的时候存在的存在,是被直观的变易。”⑤即时间在黑格尔那里是纯粹的自我意识,同时,时间也是连续的,事物并不是在时间中产生和消逝,反之时间本身就是产生和消逝。

  基于科学成就,拒绝形而上学方法,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为时间奠定了客观性基础。恩格斯(1820-1895年)说:“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时间以外的存在像空间以外的存在一样,是非常荒诞的事情。”⑥列宁(1870-1924年)说:“世界上除了运动的物质,什么也没有,而运动着的物质只有在空间和时间之内才能运动。”⑦列宁认为,关于物质的构造和运动形式的科学知识的可变性并没有改变时间和空间的客观实在性。“科学学说认为,地球存在于任何社会性出现以前、人类出现以前、有机物出现以前,存在一定的时间内和一定的(对其他行星说来)空间内。”⑧恩格斯和列宁都强强调了时间和物质、运动的统一性。

  奥地利物理学家兼哲学家恩斯特·马赫(1838-1916年)提出,就生理学而言,时间是定向的感觉系统,是连续的,但从物理学来看,则不一定是连续的,“我们的空间和时间直觉形成我们感觉的世界观(view of the world)的最重要的基础,其本身不能被消除。”⑨类似于马赫,以直觉作为形而上学的法国生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年)在《时间与自由意志》中则谈道:“倘若我们把时间解释为一种媒介并在其中区别东西和计算东西,则时间不是旁的而只是空间而已。”⑩在海德格尔(1889-1976年)看来,时间是与此在紧密联系在一起,“时间就是此在。此在就是我的当下性,而且我的当下性在向确知而又不确定的消逝的先行中能够是将来的东西的当下性。”(11)即时间的基本属性是将来。除此以外,无数西方思想家都深入讨论过时间。

  而对科学家来说,关于时间属性的争论也始终没有停止,但总体趋势则是伴随科学的发展而不断深化。牛顿(1643-1727年)承认时间、空间的客观性,但却把它们看成是与运动着的物质相脱离的存在,是一种形而上学的绝对时空观。科学上最具代表性的是爱因斯坦(1879-1955年)时空观。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指出,当物体接近光速时,长度会收缩和时间会膨胀,即时间是相对的,如果物体移动速度变快,那么时间就会变慢。在爱因斯坦提出狭义相对论之后,闵可夫斯基(Hermann Minkowski,1864-1909年)于1907年将爱因斯坦与亨德里克·洛仑兹的理论结果重新表述成(3+1)维的时空,被称为闵可夫斯基空间,即强调时间和空间的整体性。

  尽管如此,对于时间的认识并没有变得清晰,反而留下了更多的疑问。以致于爱因斯坦谈道:“从基本规律观点来看,是否存在一个确定的‘时间流逝’的方向(箭头)问题。在关于基元过程的经验定理中,没有什么东西支持这种箭头,正如古典力学一样。”(12)而量子力学创始人之一的尼尔斯·玻尔(1885-1962年)指出:“为了概括理解一切知识,空间和时间也像原因和结果一样应该被看成一些先验的(a priori)范畴。”(13)这种先验性表达了科学家对于时间认识的极大困惑。

  关于时间,越来越多的问题,需要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去直接面对。比如,时间是否有客观性,还是纯粹的主观形式?作为主观形式的时间是如何演化的?时间是否是连续的?时间是否有方向?时间是否可逆?时间和空间的关系是什么、是否可以转化、如何转化?时间有起点和终点吗?所有这一切都归结为一个问题,即自然时间的形态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可以说都是原子尺度上的问题,但停留在原子世界并不能回答这些问题。

  在量子理论基础上,任何物理过程中所能允许的最小时间,被称为普朗克时间。普朗克时间是时间量子间的最小间隔,即10-43s。但过去量子理论仅停留在“理论”阶段,并未进入人类实际生活,而且对于量子本身的认识也是初步的,即人类并未进入量子时代。量子计算、量子通讯、量子加密的实现与快速发展,不仅极大地提高了计算、通讯速度,使人类迈向更高水平的智能化时代,而且对于量子和普朗克时间的认识也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哈佛大学物理学家丹尼尔·贾弗里斯(Daniel Jafferis)于2019年4月13日在美国物理学会的一次会议上表示,两个相互纠缠的黑洞,它们可以跨越时空连接在一起。(14)这说明,引力量子理论使科学家发现,宇宙的基本属性更加复杂,很可能是量子相互作用缝合了时空结构。在微观世界里,神经细胞里面的微管也可以形成量子纠缠,但是微管的时间尺度是10^(-20)秒到10^(-13)秒,远远小于人的记忆和意识的形成时间。在智能技术状态下,人的记忆和意识世界会逐步被打开。这不仅使人类对细胞微管认识从原子尺度到的量子尺度,对时间的认识也进入到更深入的量子尺度。如果带走量子纠缠,时空就会崩塌。

  神经学家过去一直不了解大脑是通过何种机能感知时间流逝,甚至认为时间是一个文化概念,因为发现亚马逊有个名叫亚蒙达瓦(Amondawa)的部落,他们的语言里没有“时间”一词,说明他们缺乏时间概念。一直到2018年,挪威科技大学凯维利系统神经科学研究所艾伯特·曹(Albert Tsao)和同事们通过大鼠实验,已精确发现在体验过程中记录时间的“神经时钟”。通过记录一组脑细胞,他们发现在大脑深处有一个较强的时间编码信号。经历时间的大脑区域被发现位于大脑空间编码区域旁边。(15)2021年,科学发现,人脑中存在神奇的“时间细胞”,让人类以正确的顺序回忆往事。(16)这为时间的主观形式的编排找到了生物学基础。可以说,在智能、量子和神经生物学的快速发展下,时间概念将会不断突破人类的传统认知,也将深刻影响人类的自然观、世界观和历史观。

  二、历史时间:人的加速到极速存在

  缺乏历史感几乎是一切哲学家的遗传缺陷。在马克思之前,人被理解为一种非时间性的抽象存在,即人具有某种绝对不变的一般性本质。马克思赋予人以时间性或历史性存在,即时间进入人类的发展视野,人被理解为时间线上的未完成形态。马克思的思想得到了尼采的高度认同。尼采指出:“人是生成的,认识能力是生成的。”(17)世界创造了人的认识力,而不是认识力创造了整个世界。从18世纪末第一次科技革命爆发以来,到今天只有200多年,人类所创造的产品不断以指数倍增加,一种从生产到生活各个领域的加速度全面呈现。但社会加速在古代就已经开始,不过到了近代速度函数愈加单调增。以人类对太空的认识为例,公元前4世纪,亚里士多德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16世纪,哥白尼和伽利略认为太阳是宇宙的中心。20世纪末,人类观测到系外行星。21世纪初,比利时列日大学和美国国家航天局宣布,距离地球40光年外,发现7颗类似地球大小的行星。未来10年,人类将开始搜寻1000光年之内的上百万颗行星。人类社会的其他领域同样如此。

  德国著名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在21世纪初提出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在其分析框架中,他描绘了当今社会所出现的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生活步调加速的三维图像,并提出了社会加速的独特机制,即科技的加速和社会其他层面的加速紧密联系,但科技加速并不是社会加速的动因。他认为,竞争推动社会加速,永远的应许推动文化加速,并且科技、社会、生活形成一种循环加速机制。“在生活所有领域的社会变迁都加速了的竞争社会当中,个人总会觉得自己站在‘滑坡’上:人们的体验、知识、设备、穿着,甚至是生活方式和日常用语,只要稍微喘口气,就会马上变得落后过时。”(18)

  尽管哈特穆特`罗萨的社会加速理论的阐释框架并不一定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但他所提出的现象及其分析对于我们认识当代社会的加速存在仍然是一个重要的入口。实际上,我们对于社会加速的理论分析必须基于四点:一是社会加速的动因在于人的创造活动会有多个尺度,即“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同它的肉体相联系,而人则自由地对待自己的产品。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19)二是社会加速是一个渐进的历史过程,因为“自然界,无论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都不是直接地同人的存在物相适应的。”(20)它需要一个人类与自然界不断适应的迭代过程。三是社会加速和人的加速是同步的,因为“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21)四是社会加速到一定历史时期,必然出现二阶加速,即速度函数的导函数仍然单调增。这种二阶加速,甚至高阶加速可以被称为极速。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时间节点,因为智能革命,人类正从加速到极速的质变。这种极速性表现为多个方面的预备。

  人类联系方式正发生彻底变革。物联网推动了人与物的互联和赋能。物联网模组是实现5G时代“万物互联”的关键。2021年5月13日,中国电信表示,2021年计划新增1亿个物联网连接,加速推进5G物联网成熟走向规模商用;产业链各方开展高清视频、安防监控、工业互联网、车联网、机器人/无人车等典型场景的5G解决方案联合研发,推进5G安全、物联网OS、端云融合的持续创新,加速5G产业互联网应用落地。(22)就在5G尚未被人们充分认识的时候,6G的研发就已经开始。6G的传输能力将比5G提升100倍,网络延迟也会从毫秒降到微秒级。中国、美国、日本、欧盟、韩国、俄罗斯等都在抢占这一赛道。物联网的加速发展实际上是加速改变人—物—人的交互方式。人类获取知识不再是去传统的阅读和训练,而是一种“寻找”,即“寻找”一个网址或电子版库。掌握一个完整的理论变为“寻找”几个相关的句子。媒介已经从致知的途径变为知识本身。智能革命和大数据革命发生后,基于概率和搜索的随机化知识将成为知识的新形态,并以算法为致知的极速化革命为根本特征。

  事物进化采取一种断裂性的极速形式。事物之间既有物联网的紧密性,又会在一瞬间发生多种裂变,有一种不连续性和不可预测性。象征性符号被广泛压进一切个人、群体、交往之中。比如虚拟货币,不但采取纯粹信息的形式交易,而且这种没有使用价值和法定意义的象征性符号被彻底本体化。马克思似乎早已预知未来加速和极速社会的基本特征:“时间就是一切,人不算什么:人至多不过是时间的体现。现在已经不用再谈质量了。只有数量决定一切:时对时,天对天。”(23)数字和数量把人置于时间控制之下。

  随着极速时代的到来,人类文明体系将发生重大变革。人类将面临最深刻的历史转折——新的文明的诞生,即地球文明到行星文明的转变。物理学家把比地球文明先进的文明划分为一类、二类、三类。一类文明是行星文明,这类文明可以控制天气变化和海洋环境,并掌握母星上的一切资源;二类文明是恒星文明,他们能够控制整个恒星的能量输出;三类文明是星系文明,他们能在银河系内开辟航道。我们目前地球文明处于零类文明,100后将进入一类文明,极速时代正式到来。

  极速的历史时间相对于加速的历史时间而存在,极速时间期社会进化比加速时间期更快;在极速时间期,速度函数的导函数仍然在单调增;极速时间人类文明将走向极端,传统人类物种和文明体系将发生质的变化,人类中心主义将受到最严峻的挑战,地球文明将面临新的飞跃。

  三、生命时间:人的有限到无限存在

  时间是人的生命生产与延续的尺度。生命生产是人类物质、精神、生命三种生产的基础性生产,是维护物种延续的基本形式。人的生命是时间中的生命。人的生命时间包括人类诞生至今的进化时间、人的个体生命在胞胎里的孕育时间、人的个体生命出生后的存活时间和人类作为物种未来的“保全”时间。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定的具体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受肉体组织制约的他们与自然界的关系。”(24)人类的诞生是地球生命演化到一定时间的产物,古猿经过了直立行走、制造工具、使用火等几次积极的质变才发展到今天的现代人。人类进化的关键节点与人类食肉性和食熟性密切相关。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则强调:“肉类食物几乎现成地含有身体的新陈代谢所必需的各种最重要的物质;它缩短了消化过程以及身体内其他植物性的即同植物生活相关的各种过程的时间,因此赢得了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物质和更多的精力来过真正动物的生活。这种正在生成中的人离植物界越远,他超出动物界的程度也就越高。”(25)人类已经“积极”从动物中分离出来,节省更多的时间从事人的生活,而动物还停留在动物状态。人的个体生命的孕育是生命延续的基本环节和过程。人类孕期也因为人类的直立行走变短了。

  单个人的成活时间是人的自我发展的重要尺度。马克思指出:“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26)即正像一切自然物必须产生一样,人也有自己的生命活动的历史。从人类物种存续的时间来看,人类始终处于积极的状态去争取时间。人类平均寿命的延长,在不到100年的时间,技术让人类的平均寿命从30多岁增长到73岁。(27)随着智能和基因技术的发展,人类身体、智力的增强,人类的平均寿命将会大幅延长,甚至“永生”,实现从有限到无限的跨越。Neuralink计划开发出尖端的脑机接口技术,其中一种被称为“微米大小的设备”,计划能够帮助治疗严重脑损伤(包括中风、癌变和先天性),而且也能让健康的人大大延长他们的生命。

  人类物种的保全与存续时间是人类物种未来希望与绝望的边界。地球已经存在45亿年,而人类的存在时间仅仅是地球存在时间的一个粒子,但人类却以加速度消耗着地球数十亿年的储存的资源。目前地球每3小时就会有一种物种灭绝。据《新科学家》网站最新发布的消息,超过40%的昆虫物种可能在未来几十年内灭绝,其中蝴蝶、蜜蜂和蜣螂受到的影响最大,主要原因是栖息地的丧失。这是对过去40年来所有昆虫长期调查得出的令人震惊的结论。这种影响对地球生态系统将是灾难性的,因为昆虫是世界上许多生态系统的基础。(28)地球上已发过5次物种大灭绝事件,而正在发生第6次大灭绝。而这次大灭绝是第一次由人类造成的。过去的100年中,数百种脊椎动物已经灭绝,如果不是人类的原因,它们可能还要存活1万年。海洋、湖泊、河流、湿地和海冰中,特别是城市自来水中都广泛存在微塑料。据央视新闻报道,每年约1000万吨塑料垃圾流人海洋,去年超15亿个口罩流入海洋,2050年海洋塑料垃圾总重量或超鱼类。(29)水污染和大气污染不仅破坏人类的整体生存环境,还会直接引发人的血液基因的突变。

  物种的灭绝危及地球物种的多样性以及人类自身的命运和影响人类的生命时间。复活灭绝的物种就成为人类的科学梦想。人类是否可以复活恐龙成为这一问题的代表,2012年发表在Nature上的一项研究终结了这个构想。研究通过对保存条件相似的158块已灭绝鸟类化石分析发现,DNA也是有半衰期的,差不多是521年。细胞死亡后,在酶的作用下核苷酸之间的键会逐渐解体,而微生物能加速这种反应。埋在地下的骨头中的DNA会以一个固定的速度降解。研究人员预测,即使是对保存基因来说最理想的温度,零下5摄氏度中储存的骨头,在最多680万年后DNA就会完全被破坏。而在更早的150万年左右时,当剩余的DNA链太短无法提供有意义的信息,基因就已经不可读了。不用说侏罗纪,最后的恐龙时代白垩纪也已经过去6500万年,这些恐龙基因早已彻底分解。(30)

  尽管我们不能复活恐龙,但我们可以创造新的物种,超过恐龙的超级恐龙。2021年4月份,Neuralink联合创始人兼总裁马克斯·霍达克(Max Hodak)在推特表示,我们可以建造一座侏罗纪公园,不是基因上真正的恐龙,而是某种仿生模拟。但可能需要15年的培育和工程才能得到超级奇异的新物种。(31)沿着这条思路,面对恶劣环境下日益脆弱的生命,人类可以通过对人类基因组进行积极的重排,以获得更能适应急剧变化的环境的超级人类,从而延长生命期和“保全”人类物种。

  面对地球环境的恶化,人类的厄运也可以通过殖民外星球获得转机。随着地月系的突破和生命的多行星化,并将意识之光延伸到其他星球,人类物种存续的时间可能以会另一种方式无限延长。进入太空,有人担心人类太过脆弱,但我们可以通过意识控制超级机器人,甚至可以用数字化、量子化智能体以光速和超光速进入太空。宇宙间可能存在数据高速公路,给予数字化体进行穿越。到本世纪末,我们将对火星环境进行改造,使火星更适合人类生存。

  四、劳动时间:人的消极到积极存在

  马克思认为:“劳动时间,即人类活动本身的直接定在。”(32)即是说,劳动时间是人的本质性存在,是人的社会性和历史性存在的基本前提,也是社会性存在和历史性存在的内容。劳动时间因为劳动内容和劳动方式不同,而呈现不同的内在性,即“时间的空洞的延续和充实的劳动时间”(33)并不能等同。马克思指出:“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34)但这种积极性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里被异化。因此说,资本主义环境下的劳动时间实际上是人的消极存在。

  这种消极性表现为,在大工业机器环境下,震耳欲聋的喧嚣,充满原料碎屑的空气,极度的高温,工人被“机器劳动极度地损害了神经系统,同时它又压抑肌肉的多方面的运动,侵吞身体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动。甚至减轻劳动也成了折磨人的手段,因为机器不是使工人摆脱劳动,而是使工人的劳动毫无内容。”(35)生产过程中智力脱离体力,生命危险无处不在。这种劳动“并不是真正的劳动,而是纯粹的无聊,是世界上最折磨人最使人厌倦的无聊。”(36)这种极度令人厌倦的劳动时间已经不是空洞的时间流逝,而是极端消极的时间流逝。2021年5月17日,世界卫生组织发布数据称,每年有数十万人因工作时间过长而离世。世卫组织和劳工组织对长时间工作导致的生命和健康损失进行了首次全球分析,据它们估计,2016年,由于每周至少工作55小时,致使39.8万人死于中风,34.7万人死于心脏病。在2000至2016年期间,因长时间工作导致的心脏病死亡人数增加了42%,中风死亡人数增加了19%。(37)然而,这种消极性劳动时间在人工智能技术的深度推动下,将发生历史性转向,即积极性劳动时间成为劳动时间的主要形态。这主要有以下三方面的推动力。

  绝对劳动时间的大幅度减少和平均分布。“在直接的物质生产领域中,某物品是否应当生产的问题即物品的价值问题的解决,本质上取决于生产该物品所需要的劳动时间。因为社会是否有时间来实现真正人类的发展,就是以这种时间的多寡为转移的。”(38)智能化生产对于传统大工业生产的革命性表现在机器的自主生产代替人工生产,大部分人的劳动时间会急剧减少。令人厌倦的重复性劳动的消极性将逐步消失。这种全社会人员共同具有更多的时间从事更具有创造性的活动。同时,智能化劳动与服务的自助式极大地推动了劳动时间和劳动地位的公平分布。

  限制人的发展的劳动分工将逐步消失。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一个重要方面是未来人类会打破劳动的分工,但这一理论过去一直被怀疑,因为科学的发展是越来越细化,专业性越来越强,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周期里是不可能获得众多类型的非常专门化的知识。但是这个问题今天获得了奇迹般的解决。人的大脑中有两个主要“层”:边缘系统,它控制着你的情绪、长期记忆和行为;大脑皮层,负责处理你的复杂想法、推理和长期规划。马斯克希望人的大脑界面能成为第三层,并与其他两层互补。马斯克认为,我们实际上已经拥有了第三层,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最好的接口。而Neuralink的目标就是消除中间人,把我们目前指尖上的力量直接输入大脑中,而不是一个人利用手机把一个想法传递给另一个人,这个想法会直接从一个大脑转到另一个大脑。(39)这样无论多么专业的知识会即刻在另一个人的大脑中再现,甚至实践的过程也会大大缩短,因为预备知识对于实践具有重要导向作用。

  劳动时间的充实和丰富成为普遍现象。在以传统的机器生产线为主的劳动形式下,单个工人的局部技巧,在科学和巨大的自然力以及社会性的群众劳动面前,已经微不足道。这种巨大的自然力、机器群体和社会群体的劳动构成了不可分割的新“主人”,一旦与新“主人”的“人手”相冲突时,个人的“人手”即刻瓦解。在智能化环境下,由于人机一体化,人中有机、机中有人,形式上似乎与传统的人机不可分割的新“主人”相似,但根本性不同在于传统的人机合一中,主要是体力的合一,而人的智力、技巧是被机器所排斥的,属于远离性的。而智能化的人机合一是智力、技能性的合一。这样的劳动是创造性的、积极的、极为丰富性的和全部社会成员共享性的。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三大推动力的本质不仅仅是技术上的或生产力方面,而且也会在生产关系方面带来根本性变化。“这里的问题不仅是通过协作提高了个人生产力,而且是创造了一种生产力,这种生产力本身必然是集体力。”(40)无论从绝对劳动时间减少、分工逐步消除还是劳动时间的充实丰富性都将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集体性力量,同时,这种根本性的“集体力”本身蕴含了走向公有制的要求。

  五、自由时间:人的低级到高级存在

  人类的自由是在自由时间上的自由。马克思指出:“整个人类的发展,就其超出对人的自然存在直接需要的发展来说,无非是对这种自由时间的运用,并且整个人类发展的前提就是把这种自由时间的运用作为必要的基础。”(41)即自由时间是人类解放的最主要尺度。对于自由时间的内涵,在马克思看来:“自由时间——不论是闲暇时间还是从事较高级活动的时间——自然要把占有它的人变为另一主体,于是他作为另一主体又加入直接生产过程。”(42)即马克思把自由时间分为与紧张劳动状态相对应的身心放松的闲暇时间和发展身心的高级活动时间。马克思对与自由时间相适应的“直接生产过程”做了解释,即对于正在成长的人来说,就是训练,而对于具有知识积累的成年人来说,就是对知识的运用。

  实际上,在马克思的视野里,自由时间是和劳动时间相对应的基本范畴。马克思谈道:“满足绝对需求所需要的劳动时间留下了自由时间(自由时间的多少,在生产力发展的不同的发展阶段有所不同),……物质生产也就给每一个人留下了从事其它活动的剩余时间。”(43)“节约劳动时间等于增加自由时间,即增加使个人得到充分发展的时间,而个人的充分发展又作为最大的生产力反作用于劳动生产力。”(44)显然,马克思自由时间概念具有四层含义:(1)自由时间是劳动时间外的剩余时间;(2)自由时间可以促进人的发展的时间;(3)节约劳动时间就是生产固定资本,而这种固定资本就是人的自身;(4)自由时间概念是历史性的,与不同的历史阶段,特别是与历史时期的生产力发展水平相适应。

  从自由时间来看,资本主义大工业下,无论产业工人还是资本家都处于低级存在,马克思对自由时间所规定的较高级活动很难存在。从工人方面看,工人从事繁重的、机械的、与人的体力和精神自由完全背道而驰的劳动,必要劳动之外的自由时间也被用来从事不自由的强迫劳动,从而产生资本家的自由时间,即“不劳动的社会部分的自由时间是以剩余劳动或过度劳动为基础的,是以劳动的那部分人的剩余劳动时间为基础的。”(45)从资本家来看,本来可以获得的自由休闲时间,也会转化为以获得更多剩余价值为目的的“绞尽脑汁时间”,自我发展的空间则变成训练对工人的剥削能力和在资本悖论的夹缝中的竞争力。而对整个社会而言,“社会的自由时间的产生是靠非自由时间的产生,是靠工人超出维持他们本身的生存所需要的劳动时间而延长的劳动时间的产生。”(46)

  因此,资本主义一方面可以创造自由支配的时间,另一方面又把自由支配的时间转化为剩余劳动时间。这是资本主义内在矛盾无法摆脱的困境。但是进入人工智能时代,劳动生产率大幅提高,一方面,社会劳动大部分由智能化机器完成,机器不能完成的劳动较少,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急速减少,剩余劳动时间也会相应大幅度减少,这样社会自由时间就会急剧增加。另一方面,智能化发展后,智能对主体的改造,使得人与人的体力、智力、受教育程度差距迅速减少,劳动能力和创造财富的能力越来越接近,新经济主要靠知识经济、智力经济和创新经济,资本在生产要素中的地位与功能逐步下降。智力占有社会财富的比重逐步增大。

  这样,“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将如此迅速,以致尽管生产将以所有的人富裕为目的,所有的人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还是会增加。因为真正的财富就是所有个人的发达的生产力。那是财富的尺度决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47)同样,共享经济模式和集体合作共享型生产方式越来越普遍,剩余劳动在财富创造中不再占据主要方面,此时,“群众的剩余劳动不再是发展一般财富的条件,同样,少数人的非劳动不再是发展人类头脑的一般能力的条件。”(48)由于智能本质上是共产主义的,因此全体社会人员的才能将得到巨大释放,大部分人的非劳动成为人类头脑发展的条件,特别是“自由时间和劳动时间之间对立的扬弃”(49)将得到实现。全社会的人都将成为富有的人和共享大量自由时间的人,这样“富有的人同时就是需要有完整的人的生命表现的人,在这样的人身上,他自己的实现表现为内在的必然性,表现为需要。”(50)这种必然性就体现为全人类从低级存在向高级存在的历史性跨越。同时,“创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是资本主义的主要使命”(51)与剩余劳动时间挤压自由时间的矛盾也将得到根本性解决。

  时间是可测的,也是不可测的;是可视的,也是不可视的。时间概念的产生和发展是人类生命活动发展的体现,即人类在时间变化中改变对时间的认识。自然时间是人类客观存在的基础;历史时间是人类活动的见证;生命时间是人类生命形态的直接表现;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是人的本质的发展的最主要尺度。自然时间、历史时间、生命时间、劳动时间、自由时间从不同侧面见证了人类全部生命形态的构成与变迁。人工智能时代,五大时间的新特征和人类对五大时间的新认识展现了人类对自己命运的新理解和对“人类”概念的新定义。

 

  注释:

  ①[古罗马]圣·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242页。

  ②[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05页。

  ③[古罗马]圣·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第247页。

  ④《康德著作全集》第4卷,李秋零主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1页。

  ⑤[德]黑格尔:《自然哲学》,梁志学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48页。

  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392页。

  ⑦《列宁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80页。

  ⑧《列宁全集》第18卷,第192页。

  ⑨[奥地利]恩斯特·马赫:《认识与谬误》,李醒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492页。

  ⑩[法]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吴士栋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67页。

  (11)《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24页。

  (12)《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许良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756页。

  (13)《尼耳斯·玻尔哲学文选》,戈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40页。

  (14)《当黑洞遇上量子纠缠:掉入黑洞或许也能逃生》,新浪科技_新浪网https://tech.sina.com.cn/d/s/2019-04-17/doc-ihvhiqax3340763.shtml。

  (15)《科学家发现“神经时钟”,可对经历和记忆做时间标记》,新浪科技_新浪网https://tech.sina.com.cn/d/f/2018-10-07/doc-ifxeuwws1609271.shtml。

  (16)《人脑中存在神奇的“时间细胞”让人类以正确的顺序回忆往事》,新华网官方账号,2021年1月20日。

  (17)[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6页。

  (18)[德]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0页。

  (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97页。

  (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69页。

  (2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5页。

  (22)《中国电信:计划新增1亿个物联网连接,集采模组3000万片》,澎湃新闻_The Paper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674864,2021年5月14日。

  (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96-97页。

  (2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3页。

  (2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79页。

  (2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69页。

  (27)《精准医疗+人工智能,瞄准生命健康的下一个红利点》,澎湃新闻-The Paper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349482,2021年4月23日。

  (28)《40%昆虫物种或在未来几十年内灭绝》,《科技日报》,2019年2月13日。

  (29)《每年约一千万吨塑料垃圾流入海洋》,澎湃新闻_The Paper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044247,2021年6月10日。

  (30)Morten E,Allentoft.The half-life of DNA in bone:measuring decay kinetics in 158 dated.Proceedings.Biological sciencesfossils.2012(279) 1747:4724-33.https://doi.org/10.1098/rspb.2012.1745.

  (31)《马斯克脑机接口公司Neuralink高层动荡:联合创始人兼总裁离职,曾想建侏罗纪公园》,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12515985机器之心,2021年5月4日。

  (3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61页。

  (3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61页。

  (3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32页。

  (3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63页。

  (3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463页。

  (37)《世界卫生组织发布数据:每年有数十万人,因工作时间过长而离世》,《环球时报》2021年5月18日。

  (3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62页。

  (39)《马斯克揭秘Neuralink:亲任CEO用脑机交互防止人类沦为奴隶》,网易智能,https://3g.163.com/tech/article/CII483HQ00098GJ5.html/from=dynamic&isFromOtherWeb=true,2017年4月21日。

  (4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362页。

  (4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216页。

  (4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25-226页。

  (4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第114页。

  (4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第225页。

  (4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215页。

  (4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216页。

  (4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第222页。

  (4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第218页。

  (4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第533页。

  (5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9页。

  (5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第5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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