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是18世纪德国著名的思想家和文艺理论家。在对赫尔德的文化与文艺思想的研究中，“民族”是被经常提及的关键词。赫尔德的言论中虽然充满了“民族”的字眼，但是其绝非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与其说赫尔德倡导的是民族主义，毋宁说他倡导的或者说他畅想的是一种德意志文化共同体，那种在他生活时代的德国尚不具备的共同体。这种共同体的构想能够更好地体现赫尔德的民族思想。

　　文化共同体的根基：民族精神

　　“民族精神”概念在赫尔德的民族思想中起着核心作用。“民族精神”一词最早由孟德斯鸠开始使用，后由伏尔泰继承。德国政治家和科学家莫泽尔（Friedrich Karl von Moser）在1765年出版的《论德意志民族精神》一书中首次将“民族精神”（Nationalgeist）一词引入德语。而赫尔德在拓宽Volk（人民）一词含义的基础上，取其“民族”之意，把Volk和Geist（精神）联系在一起来讲民族精神，使其发扬光大。

　　根据赫尔德在《促进人道书简》第二部第16封信中的说法，民族精神是一种“无形的推动力”。他在《关于人类历史哲学的观念》第三部第11卷中写道：“称作民族基因精神和性格的，真是奇妙和奇特的事。它无法解释也不可磨灭，和它的民族，和他们居住的土地一样古老。”这种民族精神对民族文化的各方面都有很大的影响，甚至表现在民族历史发展的一切现象中。它间接但有力地塑造了民族语言、文学、宗教、习俗、科学、艺术等。民族语言不是个人的发明，而是整个民族经验的表达。他认为，每种语言都有自己特定的民族特征，文学也是如此。他在《促进人道书简》第八部第107封信中写道：“因此，我们不能责怪任何一个民族，如果他们爱自己的诗人高于一切其他人，并且不会因异族诗人而献出自己的诗人，因为他们是他们自己的诗人。”诗人写诗不是随意的，而是受民族精神的驱使。而且，写作的内容离不开民族精神和共同生活的感召。

　　文化共同体的建构：“立足德意志大地”

　　德国在历史上长期处于分裂状态。分裂和战争连绵不断，长达几个世纪。16世纪的路德宗教改革对天主教会和封建势力造成了沉重打击，但同时也加剧了德国的分裂。之后爆发的三十年战争，对德国的经济和文化发展产生了相当大的破坏。而强大的君主制出现在英国和法国，王公贵族的利益受到限制，经济发展和文化发展得到极大促进。相比之下，德国的政治状况更为混乱。政治上的不团结阻碍了经济的发展。经济的疲软导致了资产阶级的软弱。资产阶级既不能改变德国的政治分化，也不能改变德国经济的落后。于是建立统一国家和统一文化的重要任务就落在了知识分子的肩上。然而，当时的德国知识分子却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他们大多出身不高，无法进入政治权力的中心，甚至对上层阶级有一定的依赖，比如歌德长期在魏玛公国为魏玛公爵服务。因此，他们无法改革政治局势，只能关注文化。

　　赫尔德正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他试图通过建立一个文化共同体来改变德国的分裂。他曾在《论当代德意志文学之断片集》第一部的导言中这样描述德国的混乱局势：“我们在德意志工作，就像在巴别塔的变乱中一样。各种偏好的宗派、文学的派别、哲学的派别争论不休；没有首都，也没有共同的利益；没有伟大的共同的推动者，也没有共同的立法天才。”他认为德国的混乱是由于缺乏统一的文化和共同的民族精神。各种文化、各种势力等是德国分裂的原因。他从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的角度，认为德国的政治分裂只是一种现象，根本的内在原因是这个民族的文化分裂，即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缺失。

　　因此，赫尔德希望建立一种由共同精神推动的共同文化。他教导德国人民，真正意义上的文化概念是人民生活的表达。因此，德意志文化也必须是德国人民生活的表达。因为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中心，德国人必须专注于他们共同的民族语言和民间文学，在其中发现并培养出典型的德意志意义上的好东西。

　　母语：“迷宫”中的“指引”

　　语言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语言哲学是赫尔德思想的显学，因此，在构建文化共同体的思想中，他对语言的思考占了很大的比重。他认为，为了促进德意志民族精神的觉醒和发展，使用母语是极为有效的方法。母语对个人发展、民族进步和全人类的发展都发挥着重要作用。他在《论当代德意志文学之断片集》第一部的修改版中写道：“也许有些人会惊讶，我竟寄希望于一种虚无的语言物质，可是我更有权利惊讶，为什么人们从中获得的好处如此之少，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把语言视作人类思维的工具以及所有哲学和知识的内容’。”

　　赫尔德对母语的倡导并不意味着他排斥学习其他语言。他在《论勤奋学习若干科学语言》中表示，希望通过学习外语了解其他民族的精神，以拓宽自己的视野。虽然母语是“最亲爱的”语言，但这并不妨碍一个人学习其他十种新旧语言，爱它们的美，并从它们那里收集精神的果实。他认为，德国人的“德语可以向希腊语学习单纯和庄严的表达，向拉丁语学习普通文风的亲切感，向英语学习饱满的短句，向法语学习活泼的生命力，向意大利语学习如画般的温和。只是，人们还可以看到，在每一个民族的写作方式中，没有哪个天才因自己的母语感到羞愧，或抱怨，因为对每一位杰出的作家而言，思维是天空的儿子，语词是大地的女儿”（《论当代德意志文学之断片集》）。

　　民间文学：“民族的档案”

　　除了母语的发展，赫尔德还将民间文学视为促进德国人民精神团结的有效手段。他认为，艺术和文学本身来自生活而非科学。只有日常生活才能唤醒人们心中沉睡的感性，触动人们最柔软的心灵。这就是民族文学如此重要的原因所在。它包含了祖先的传统，以自然的形式适应民族的气候和语言，受到人民的理解和喜爱。德国的寓言和传说描写了民族的希望和愿景，其中所蕴含的情感是其他民族所无法理解的。因此，代代相传的传说、民谣、神话，还有人们的日常生活，是民族诗人鲜活的创作之源。他在《古代民歌集》的序言《论中世纪英格兰和德意志文艺的相似性》中提出，只有自己民族的文学作品才蕴含着最鲜活的精神，这种精神朴实而纯粹。这种力量可以直达心灵，使人民的心脏随着诗人的表达而跳动，回应诗人的节奏。

　　鉴于18世纪德国四分五裂的状况，赫尔德致力于构建一种德意志文化的共同体，其中所包含的民族精神是文化共同体的根基，而母语和民间文学是构建文化共同体的手段。实际上，赫尔德虽是多个领域的先驱和开拓者，他对同时代人和后人的影响深远，但他自己却没有跟随时代的步伐继续走下去，仍旧停留在启发性的朦胧状态。这种朦胧状态虽然经常被很多学者解读为思想不够系统，但是，其具备着一定的朦胧美，让人充满想象。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赫尔德文艺思想翻译、整理与研究”（22BWW049）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